【一】
苏秦站在据点的门口，眺望着。
他未着盔甲的躯体在风中有些单薄，没有往日长枪银甲的风范。
他正值壮年，如今看去，却好似一个暮年的老人般，送走了他的人生。
而他的爱人灿烂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闪耀着带着属于他的光芒策马离开，没有回头。
他便就这样目送着他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也不肯转身，似乎想要把这一幕深深的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没人知道诀别是一种什么体验。
正如同没人知道哪一刻才是真的诀别一样。
克尔汗在屋中等了一时三刻，终于等到他垂头而归，将手里的瓷瓶递给他。
苏秦把瓷瓶捏在手里，不肯去喝，脑海里回荡着唐饶离开前的样子，他的眉目带笑，飞扬着洒脱着把这药液倾倒在喉咙里，顾不得滴落在胸前的液体，倾身前来吻他的嘴角
他们最后的一个吻，想来竟然只有苦涩的味道。
“喝了它，”克尔汗看穿了他的犹豫，“难道你想就这样死在这里不明不白吗？”
“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苏秦苦笑着喝下解药，将瓶子翻过来给他看，示意自己一饮而尽。
“做完这事，总还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苏秦这时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般，放肆地笑着，眼角晃过似乎有泪，“你在他身边多年，你觉得他商景从头到尾有想过留我一条命吗？”
“……”克尔汗难得地沉默，这猫儿找不到其他的话来安慰这个男人，只能低着头，悄悄地用一双猫瞳瞥他的表情。
苏秦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抓住了克尔汗的衣领一字一句的质问着他：“你说，我还能活下去吗？！我知道我每次面对阿饶的时候多矛盾多挣扎吗！”
克尔汗在他的手里挣扎着，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钳制，扶着桌角轻喘：“起码、起码你们还有这风花雪月。”
“我倒宁可没有，我情愿他一辈子都没有遇见过我，我也没有爱上他。”
——毕竟再多风花雪月，背后也只有镜花水月，轻轻一碰是会碎的。
苏秦的闭门不见只持续了断断的两天半，相比不空关那位的任性他是断断做不出来的。
毕竟此时的不空关，李慕早已飞奔回落雁城，整个瞿塘峡能说的上话的只有他一个统领。退一万步说，倘若此刻恶人谷前来攻城，退居巴陵或者拼死到底也只是他的一念之间。
这是浩气盟那些小将梦寐以求的位子，尽管比不过叶清疏那样的风光无限，在这一寸天地称王，也是对得起自己的戎马一生。
戎马一生，呵，真是可笑。苏秦这样自嘲着，应对着两个据点副将的各类询问，每日骑着他的白马去孤山集喝一壶女儿红。
深夜的时候独坐在桌前，手里悄悄攥着他从唐饶包袱里偷出的一尾孔雀翎，和自己的翎子放在一起，假装是一种结发共长生的关系。
可他知道，小孔雀总要有飞走的那一天。他抚摸着孔雀翎，抚摸到自己泪流满面而不自知。
“阿饶，来入我的梦吧，”他呢喃着，“尽管我再也无法见到你，便也来入我的梦吧。”
大抵是老天都不愿见他的苦闷，唐饶这一夜终于入他的梦。
梦中的唐饶还是分别的模样，笑着扑向他，苏秦伸出手接他，摸到了一手湿润的触感，放到眼前细看，满眼的鲜红血液。
他的孔雀羽毛不再丰腴，失去了本有的光泽，在他的怀里喘息着，就要死去。
唐饶要死了。这样的认知充斥着他的大脑，他大喊着醒来，摸到身边空荡的床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我的孔雀贪生怕死，他必定会离开我远走高飞。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唐饶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到唐门过完普通一生，他一定会活下去，长命百岁。
至于自己，苏秦笑着，大抵以后入他的梦，也算是夙愿成全了。
“孤山集的美酒，要不要来几口？”克尔汗又跳进了他的窗，这段时间他出现得格外频繁，与其说是惦念老友孤寂，不如说是商景监视他寸步不离。
“你就给你的主上卖命一辈子吧，贼猫。”
“我与你美酒，你何故诋毁我的主上？”
“别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商景那点心思你猜不到吗？”
“想猜，但是不敢，”克尔汗笑着，“我怕他一生气便拔了我的爪子，叫我成了废猫，到时可如何是好。”
“谄媚惑主的家伙。”
“哎哎哎，话说清楚，我谄媚但是我可没惑主啊，天地良心，要是主上看得上我，我还至于在前线奔波劳苦吗？”
苏秦听罢只是一个眼刀丢过去，自顾自地打开酒坛的泥封。
“听白龙口的弟兄说，谷里那边要有动静了。”
苏秦不接话，只留克尔汗一个人自说自话。
“你也要尽早准备啊，这落雁城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也不知道阿饶去了是个什么情况呢。”
“不要叫他阿饶。”
“好好好，你的地盘你说了算，可你也要明白，这山大王也是要到头了，总要先备下才是。”
“备什么？寿材还是纸钱？”苏秦轻蔑地笑着，“我是天策府出身的将士，要备也只需备我这一杆长枪，和我这一条贱命。”
“是生是死我说了不算，如何死，是我最后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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