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恶人谷的那一天，昆仑难得没有下雪，一片晴空仿佛在迎他。
商景卸下肩上的狐裘搭在马背上，牵着一匹白马踏上三生路。他穿着一身紫色破军，长发披肩，路上的雪魔纷纷侧目望他。
走到永不受苦碑的时候停下脚步回望，笔直的三生路上没什么人，远远地望得见入口的石柱。头顶是一片血色残阳，不再是昆仑那般蓝汪汪的天。
商景最后再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了内城，没有再回头。
恶人谷这两年因和江湖各派纷争许多，老五门的弟子很少有加入，除了些杀人狂魔躲在这，难得见到一个万花医者。
“为何要入我恶人谷？”王遗风问他。
一身衣角飘飘的离经弟子只是抬头看他。
“不喜救人，活人不医。”
商景不喜恶人红色的衣装，多年后成为“毒医”的他仍旧穿着那一身湛紫色的破军，在一群红色衣衫中格外明显，旁人去问他只说是惦念师门，不肯更换。
肖药儿对这个小弟子先前是不满意的。他性子狠毒，为人说话也是大声嘈杂，这万花来的小弟子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轻声细语的，身子也没有旁人健壮，弱得风吹就要倒似的。
这性格其余人是不喜欢的，可偏偏唐唤家的小祖宗粘着他，干脆后来唐清洛寄宿时就成了看护一般。商景也不恼，温柔地哄着听不见话语咿咿呀呀的孩童。
起初谷里离经大夫少，大家也都是十分尊重，后来见他性格乖张，一个个反倒嚣张不少。商景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不气不恼也没有该有的反应，其余人索性就愈发夸张起来，今日去药田里捣乱，或是在他饭食里放个什么无伤大雅的东西，纯粹取乐开心。
直到有日商景的房间被翻个底朝天，大家才忽然发现这个弱弱的离经大夫用的根本不是什么文曲之聿这样的笔，一把闪光的落凤揣在手里，商景站在门口问：
“各位想做什么，当着面来吧。”
第二日尸田里多了几具尸体，一身毒发身亡的样子却没人敢过问一句。再后来谷里但凡抓到什么叛徒奸细，一并捆了扔到商景那处，不出三日该招的便都一句不落，再不济就是尸体一具。
从此再也没人敢惹这位“毒医”。
唐清洛的耳朵治好后，肖药儿喜欢他，想收到门下来询问他的意见。
“师父想收便收吧，不必过问徒儿。”面带微笑，可亲地牵着唐清洛的小手。
后来“天机”长大，抓到几个浩气盟的奸细押到他那，唐清洛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个牌子献宝似得举到他面前。
“喏，刚从那几个耗子身上搜出来的，听说是浩气盟难得的东西，羊脂玉雕的呢，那些个粗人不识货，这不，赶紧拿来送你玩。”
商景接过牌子，一块纯白的玉石，镶着紫色的石头，篆体刻着“济世救人”四个字。
“就是这字不好，不适合你这个‘毒医’，哈哈哈，改天我给你找个石匠给磨掉重雕。”唐清洛凑过来，揽着他的肩膀笑着说。
“不磨也行，反正也就是个战利品。”商景笑眯眯地把东西揣起来，拉着唐清洛去平安喝了一杯。
其实那牌子商景自己就有一个，正面“济世救人”背面工工整整地刻着“孙景”二字，是他还在万花时药王亲手交给他的，应当是那一辈弟子中常见的物件。那牌子进恶人谷的前一天被他埋在昆仑雪原的一方低洼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也不记得究竟埋在了哪里。
孙景，出身万花谷，幼时随药王修习，识辨百草，通读古今医书，在同辈的弟子中也是数得上的，十五岁那年被送出万花谷，一路西行北上，装作一名叛门弟子进入恶人谷。对外声称药王弟子病逝，恶人谷便多了个“毒医”商景。
江湖上名门正派与恶人谷胶着多年，有许多个和他同样年岁的人被挑选出来送进这个地狱，作为内应细作一般。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只剩下他一个还居住在这地狱中，饱受煎熬。
浩气盟建立的那年，他已经二十八岁，在这恶人谷中度过了十三个春秋，足够让他从少年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他想回到万花谷，无数个日夜里他想念着晴昼海，七星望月，想念着花海和风起时的花香。他不知道万花谷是否还有人记得他，是否还有人知道他活着，逐渐成为一个让自己都有些可怕的人。
一个人的深夜，商景独坐桌前，烛火偶尔会有些斑驳，他摊开自己的双手出神，当年行医济世的那双手早已经被那些正义之士的鲜血浑浊，身旁的药箱里不再是治病救人的植物，随便拿来一根，都是要人命的歹毒。
“我真的还回得去吗？”他问自己。
后来与浩气盟的探子撞个正着，对方似乎已经恭候多时。商景看着眼前这个小万花，突然觉得和当年的自己很像，那时的他还正值年少，无所畏惧，即使远离家乡仍旧熠熠生辉。
那是区别于他自己的生气。恶人谷的煞气早已侵染了他的身体，他的双目不再明辨是非，他的双手不再治病救人，他甚至已经忘了救活一条性命是一种什么感觉，有的只有鼻息间死人的气息，耳畔绝望的呻吟。
他终于明白，他再也回不到那个梦中的家乡。
叶清疏几次派人来说服他做自己的内应，进入浩气盟为正义而行，他冷笑三分拒绝推阻，决口不再提及这些，来传令的人只能垂头而归。他早已入魔，与浩气同进也救不回些许，倒不如在这恶人谷自在逍遥，了结一生。彼时肖药儿一部统帅空缺，据传是中意着他。
天宝七年，唐清洛正式接手肖药儿一部，断了商景最后的一丁点念想。
他派人送信给叶清疏，答应他的请求。
“你想要什么？”叶清疏问他。
“我要我逍遥一生，”商景回答，“杀了他，取回我本应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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