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夜,异常静谧,仿佛之前的笙歌曼舞未曾存在过。离开更衣室回卧房的路上,我被金器破空的声音吸引,停下脚步。
清秋月色之下,衣袂伴剑影翩翩。
“好久不练,手生许多。”身形顿滞,天子懊恼地扔掉手中精铁剑,瘫倒在凉亭中举樽邀月的大将军怀里。
“仲卿有多久没同朕一起花前月下,对酒当歌?”
大将军略一思索。
“上一回陛下和臣一起赏月,还是臣打茏城回来的时候。”
“这么久了呵,时光过得可真快,一晃据儿竟已七岁。”天子掰着指头数了数,忽而抬头向我躲藏的地方瞟来,“去病睡了吗?”
“早睡了,这孩子最近累坏了。”大将军将酒樽搁到一旁,抬手轻抚上帝王的发梢,“陛下,去病虽然嘴上不饶人,心里是真心敬爱您的。”
“朕也很欣赏他。”天子收回目光,重新枕上大将军的双膝,“朕一直暗暗观察他为人处事,觉得这孩子品行端正,心中纯净,既没沾上京里那些贵公子的娇气,也未染上军队里那些家伙的痞气,实在难能可贵。”
“那,去病招兵的事儿,您答应了?”
“能不答应么。他是你这个大将军一手教出来的得意门生,继承你能打能跑的风格;平日里话不多,治军倒还有模有样。朕信得过。”
“臣替去病谢过陛下。”
“对了,仲卿之前提到安叔公的案件,进展如何?”
“中尉段宏的采证已经送返廷尉署。很可惜,证据确凿。”
“朕依然难以相信。”天子惋惜道,“安叔公一直对朕很好,所有诸侯王之中,只有他最无可能谋反。朕已经削了那么多刘氏亲族的封地,唯独迟迟不愿动他。”
“淮南王对您的好,臣历历在目,只是也许时过境迁——”
“不,是朕的手法太过冒进。若非朕让江充尝到了私告御状的甜头,雷被怎会照葫芦画瓢,也跑来告御状;唇亡齿寒,竟将安叔公逼反。”天子打断大将军,语气激动,“仲卿,你是对的,江充这种人,朕不能用;雷被,更不能留!”
“私告御状之先河不能开,陛下明白便好。削藩胜利在望,只要陛下沉得住气,七国之乱这样的事,咱们都可以避免。”
天子抬起手覆上大将军的唇,示意他听他说完。他的声音急切,凭添许多焦虑。
“仲卿,我其实很怕。大病一场,很多事在我眼里变得和从前不一样。醒来的那天晚上,我抱去病的时候,心中总是闪动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他欢好’的念头。去病他是那么年轻,像野鹿一样灵动,像马驹一样鲜活;和他在一起时我感到无比快乐,却又止不住地担心有朝一日自己会先他而去。”
“陛下的意思,臣懂。”大将军几不可闻地轻叹,“您有天神护佑,自当万寿无疆。”
天子面上现出忧伤之色。
“呵,尧舜禹,商周秦,可曾有人活得万年长?仲卿,答应我一件事。”
“陛下请讲。”
“请你确保据儿登基后,不会有人对去病不利。”他抬头远眺西北方向挂满星辰的夜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汉室始创以来,前有韩信,后有邓通;我自己年少时亦经历过太多宫廷倾轧,失去过不该失去的人,我不希望这些事在去病身上重演。”
“陛下请放心。”大将军伸出二指指天,“臣发誓,只要臣在世一日,就一定会保去病周全。”
“我就知道,仲卿对我最好。”帝王唇角漾起几分日常的狡黠,眉眼间夹杂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羞赧。他握住大将军修长的手指,缓缓下移。
四目交汇,大将军微微一笑,俯身吻住天子的唇。
***
我骑在雪麒背上,眺望眼下一马平川。
朔方原的冬季寒气弥漫,细密的雪花正从天空中慢慢落向地面,覆盖在渐渐泛白的平原之上。
我掂了掂手心里巴掌宽的银符。
银符的形状,既不是北军和禁军的虎符,也不是期门军的熊符。
开年雍郊祭祀时有只鹿误闯进天子仪仗,它全身白色,体型健壮,像鹿但又长着马蹄。仆多告诉我那是麋鹿,他在左贤王的地盘上见过一些。
我俩偷偷笑看郎官东方朔睁眼说瞎话,听他天花乱坠地把一只寒地常见的糜鹿吹嘘成神兽麒麟。不过天子听了东方朔的话很开心,以为神兽吉祥,遂命工匠照着打造了这块“麟符”给我。
至于那只可怜的“白麟”,很快被捉住收进卫长的小动物园,与她的两只“凤凰”作伴。
小雪初霁,暖阳从云层之中探出脑袋。一行人终于抵达朔方城。
“韩都尉。”我收缰,朝驾着马车前来迎接我的人拱手。
“好久不见,霍校尉。”龙额侯韩说伸出手接住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我,目光落向我身后的随从,“苏武这次没和你一起来?”
“你觉得呢?”我苦笑。我知道韩说意图叙旧寒暄,不过苏建伯父吃败仗遭贬已有好一阵子,韩都尉负责接手朔方城的边防,风言风语中总能猜得端倪。事实上,苏武只当了三个月郎官便跟着他爹一起失宠,被调去给宫里养马,我一直没什么机会见到他。
“这两位,你爱人?”韩说接过行李,反手指了指马背上的两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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