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事自绫绮殿闹起来，沿着火光往掌刑司去。掌刑司江由才刚领了命，消息便传至了几宫相隔的两仪殿。
比变故更令棣棠惊讶的，却是传消息的人，上官芜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将探得的消息一五一十向范媚娘回禀。
上官家的姑娘聪明又识时务，自是不甘心只守着殿宇，头一日去如意馆问了贵人的画像，第二日则制了胭脂水粉赠予宫内的姊妹，不出几月便带着织好的消息网示了诚。可小姑娘到底年纪青，不懂得为何座下女官被拿去问了罪，眼前的贵人却睡眼惺忪地转着手头的鼻烟壶，嘴角噙着疏离的弧度，嗓音却亲昵得好似一个吻：“知道了。”
上官芜拎裙退下后，棣棠才将替范媚娘拢好床幔的动作缓下来，问她：“主子打算如何救叶姐姐？”
“救？”范媚娘眯了眯雾色迷蒙的眸子，有些疑惑。
棣棠噤声，她原以为范媚娘宠爱叶凌波，先前又发话保了周越桃，才大着胆子揣摩上意，可瞧着范媚娘的模样，却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观。
范媚娘睨她一眼，又困意十足地笑了笑，慨叹道：“贺兰玉欢颖悟绝伦，竟生了个这样的蠢货。”
李栖梧同贺兰玉欢多谋善断，将礼部同兵部联合奉送给他，他竟因一时意气，欲自毁长城。
离经叛道的话语被她说得妖娇又无谓，未等棣棠将讶异的神情收敛好，她便身子一窝又倦倦然歇下了。
掌刑司牢狱于大明宫最南边儿，下风下水之地，牢狱里尚算干净，以精铁铸的长条挨个隔开。掌刑司里头关押的皆是宫里的人，轻易不用刑，牢狱也尚算体面干净，故而空气里并未有呕人的味道，只浮着淡淡的水锈味儿，和常年不见日照的霉味。
叶白二人分押在相邻的两间天牢里，牢狱不大，不过四分之一个寝室大小，地砖是冰凉的青石板，靠近墙壁的地方搁了一对红木桌椅，脑袋大的天窗下横着一张素净的木板床。
牢狱里关押的犯人极少，多半是暂时的，而后要么由主子保了出去，要么便刑场问了斩。因此狱卒也只三两个，一面值夜一面熬在油灯底下看书。
估摸着刚过未时，叶凌波在隐约的更声中听见墙壁那头轻轻的咳嗽，她沿着墙根行了两步，靠近铁门边，轻声喊她：“月临。”
咳嗽声顿时停止，却无人应她，叶凌波暗暗叹了口气，抱膝坐至地上，想了好一会子，才将后脑往墙皮上轻轻一磕，低声说：“你莫要恼我，我……”
她想说是香料的效用，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分明有机会推门破局，却反身一揽，柔情蜜意地含住了少女的嘴唇。白月临恐怕以为她昏了头，可她自个儿明白，这大抵是唯一一回能正大光明吻住眼前人的时刻了。
她同白月临不同，白月临是贺兰玉欢钦点的皇后，白家亦同甘露殿交情匪浅，贺兰玉欢必定会保下她。可叶家站了王爷的队，往后即便作了妃嫔，皇上也不会令她好过，此番任性，不过祸事早临罢了。
她将搁在膝盖上的右手张开，漏了些月色在指缝里，若全无转机，后日提审，她便咬定是自个儿邀约白月临，放了催情香，她不惧一死，只是……爹爹如何是好呢？
正勉力思索，骤闻断断续续的铃铛声，沉香和苏合香掺杂的甜味铺散开来，仿佛是仿了李后主的帐中香，叶凌波抬眼一瞧，果然见着越将离倚着铁栏眯着狐狸眼笑。
方才东暖阁的香气妖冶又诡谲，分明出自异邦之手，哪里是恪守宫中的姑姑们调得出来的。
叶凌波在见着越将离的时刻便明白了，自然也无需再多说。
却听一旁的白月临开了口，嗓音细细弱弱的，仍旧掺着咳：“公主用了什么法子，令皇上出现在绫绮殿？”
越将离扫她一眼，又绕回一言不发的叶凌波身上，笑道：“我正同皇上解九连环，绫绮殿的姑姑便来回说小桃子犯了哮喘，皇上禁不住两句劝，自然探病去了。”
白月临望着她，攥着绢子：“越桃如何了？”
越将离还未回答，便听得一旁一把凉凉的嗓子：“绮绫殿侍花的那丫头呢？”
越将离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叶凌波，而后微微耸了耸肩。
叶凌波心底一寒，望着她的眼眶隐隐发红。
心狠手辣如斯，必不是临时起意的玩闹，面前火一样绚烂的娇俏少女，存了十二万分的居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越将离蹲下来，借着稀薄的月色仔仔细细地望着叶凌波的脸庞，头往左一偏，又往右一偏，忽而牵动鼻息绽了个明媚的笑，问她：“怨我？”
叶凌波亦波澜不兴地同她对视，摇头：“只是不明白。”
越将离反手一撑坐下来，同她一样抱着膝盖，娇小的身子缩在一起，似极了一只讨人喜欢的乖狐。默了一会子，她抬起右手支着脸颊，又挠痒似的抓了抓耳垂，轻快道：“若要说缘故，应当是我权欲贪心，试图把持后宫，继而掌控幼帝。皇上的眼里只我一个，心里也只我一个，宠我信我，依我从我。岂不快哉？”
她一面说一面笑，眼里纳着月亮的光辉，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可叶凌波未曾忽略她垂手时不自觉的空握，同足尖寂寥的轻扫，铃铛声停停起起地回荡在空旷而阴暗的囚牢中，带着令人汗毛倒竖的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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