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拨了一小半凤字营兵马护送三位闺秀回宫，还特意查看了叶凌波的包袱，见她的箱子底下压了好几本闲书，竟还有从前她同范媚娘提过的《风筝误》，一时无话，只命人将她的本子收了，着她回宫多抄几遍《道德经》。
绕过江南道行车跑马，一路不停至了与韶州临近的漳州，西南一带地形崎岖，山谷耸立，兵马难行，又兼着漳州城小，里头未建营蓄兵，李栖梧原本只欲在城外暂且歇脚，漳州司马却千叩万请地道设了宴，李栖梧便只带了一百精兵护卫，凤字营同绝尘骑其余部下于城外山下十里地安营待命。
车驾驶入窄小的城门，李栖梧同范媚娘为精简行装，同乘一舆，原本正对坐着翻书，路间却隐隐察觉出了不对。
她掀开车帘瞧了瞧，而后心事重重地放下，将疑惑抛给了范媚娘。
范媚娘收到她的眼神，却懒得撑帘子，只透过车马颠簸时车帘晃动的间隙匆匆掠了一眼，便霎时明白了李栖梧疑虑在何处。
此行她二人虽有意对百姓遮掩身份，却不算微服出巡，寻常人家瞧着这车马入城，肃清官道的阵仗，不难想见车里头坐的是怎样的大人物，哪怕被满街的侍卫牢牢守住视线，却总控制不住要在趴跪的间隙偷眼瞧一瞧那难见的天颜。
可漳州的百姓却不一样，他们将首叩得恭敬，恭敬得一丝好奇也无，官道上亦过于安静了，李栖梧想了半晌这安静从何而来，却在对上范媚娘了然的眼神时瞬间会意，却是少了不懂事的孩童被强压下的小声嘟噎，她再瞧了一瞧两旁的行人，竟是一个婴孩也无。
她低头忖了忖，招手示意一旁骑马的顾安陌过来，同她耳语了几句，顾安陌一怔，调转马头同最后的绝尘骑亲信交代一番，那亲信颔首领命，趁队伍行进之时往城门奔去。
李栖梧放下帘子，低头摸着腰间的络子穗儿，心里的惴惴愈扩愈大。
至了司马府上，漳州司马亲上前扶了李栖梧的手迎至正殿，殿里筵席大开，漳州官员依次列坐，见范李二人前来，忙不迭起身叩首，齐道万安。
李栖梧同范媚娘沉吟坐到上首，身后分列数十位精兵，顾安陌安守一旁，寸步不离。宴席尚算和乐，轻歌曼舞，肉香酒醇，推杯进盏，琴筝和鸣。李栖梧在进酒间隙回身望了顾安陌一眼，却见顾安陌忧心忡忡地盯着门口，幅度微小地对她摇了摇头。
李栖梧心跳如擂，一捶重过一捶，攥了几回指头，而后轻轻地放到桌下，将范媚娘的袖口一扯，摸索着摊开她微微握着的拳头，不动声色地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走”字。
范媚娘面色如常，食指轻轻抬起碰了碰她的指尖，示意知晓了，而后将五指松松握起，伸展胳膊，手背抵在唇边。
她疏忽了，这几日的安逸与宁适令她如被圈养的猛兽一样将防备的本能退化，预感来得过于晚，令她有了斗兽围困一样的被动感。
她不喜欢这样的被动感。
范媚娘同顾安陌扬了扬眉头，中指若无其事地敲着桌上满满当当的酒壶，而后笑看向眉眼乱飘的漳州司马，道：“吴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她将怒气含在笑意里，听起来似是一句玩笑话，李栖梧却感受到了她心里逐渐升腾的狠戾，她没料到范媚娘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范媚娘的眼角却清清淡淡地一抖，苦笑一样示意她遮掩并没有什么用处。
吴司马听得此言，震动不安的心终于横下来，抬头时两颊的肉轻轻抖动，他扫了一眼堂下将身家性命交付的众人，狠下心来将手一招。
他宽厚的手掌立起来，无名指被线拎着一样有意无意地一动，他以为自己会激狂，会惧怕，会一腔孤胆，此刻却只感到了麻木，似是油桶炸响前噼里啪啦的火苗声，滋滋地在他眼里簇起来。
他平静地说：“太后娘娘，臣这司马做了二十年了，做倦了。”
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跑步声，并着酒坛被砸碎的哗啦声，火焰在酒酿里烧起来，扑向堆得高高的柴火，火光映在李栖梧和范媚娘的脸上，令金堂玉马的当权者脸上终于有了些温度。回廊处传来刀剑的碰撞声和皮开肉绽的闷哼，隐隐闻到一些血腥味儿。歌舞的姬妾们哭作一团，惊叫着缩到一边。此情此景，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瞧出——漳州司马反了。
顾安陌在收到范媚娘的眼神时便暗自将桌上的酒坛拎在手里，在吴大人的话语尚未结束时迅速往中央一摔，而后眼疾手快地抽了一个火折子往酒水中扔去，火焰“哗”地一下升起来，将措手不及的吴大人同他背后的喋血侍卫拦在滚滚浓烟中。
“走！”顾安陌低声厉喝道，李栖梧抽身站起来，拉过范媚娘的手腕，在侍卫的护送下往回廊处走，顾安陌领着绝尘骑回身抵抗追逐而来的漳州护卫，一路飞奔至一片狼藉的后院，眼瞧着马厩里的马匹尚还提蹄嘶鸣着，她心下暗松了一口气，熟练地备好缰绳，待李栖梧同范媚娘均翻身上马，才自个儿同剩余的绝尘骑跨坐上去，狠扬马鞭片刻不停地往城门处奔去。
散下的头发狠狠抽在李栖梧脸上，她喘着粗气俯身狂奔，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火海中的司马府，雕梁画栋付诸一炬，滔天的覆灭感在她眼里隐隐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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