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潋滟，初夏的荷花开得正好，扬州的风景同京城到底不一样，连莲叶的波澜都要肆意和风流些。宫里的森严刻到骨子里，精心培植的枝丫令连天的莲叶瞧起来一样短长，铺得似砖瓦似的规整。宫外的却不一样，枝丫横生，歪歪扭扭，错落豪放，偶然还有淘气掠过的野鸭和鸳鸯，搅乱湖里断桥水塔的倒影。
李栖梧坐在画舫边儿，听着不远处缠绵悱恻的琵琶声，胳膊搭在雕梁上头，随手拾了一个青瓷杯，闲散地盛舀底下的湖水。
出来这些时日，旖旎风光终于在扬州攀升至顶峰，叶凌波同白月临共乘一骑悠着矮马踏岸上的桃花，周越桃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偶然驻足凝神听茶楼酒肆里的扬琴声。那桃花被曲乐带着，纷纷乱乱抛到湖里，跑了一小瓣至李栖梧的杯中。
李栖梧将盛着桃花的湖水端起来，从倒影里瞧见身后范媚娘翩跹的裙摆。
襄州那一日的情动终究没有说出口，范媚娘却在一夜未眠后于第二日清晨看见了李栖梧眼下的乌青，她的辗转反侧一瞬便好似有了归属，将两个人的心思心照不宣地联结在一处。
她在李栖梧身旁坐下，瞧着岸上的几位姑娘，问她：“凌波月临同……”
她的眉头皱了皱，李栖梧好笑地适时道：“越桃。”
范媚娘挑眉，她本就懒怠将记忆消耗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自然不如李栖梧将各个姑娘的名号总记得如此清楚。
李栖梧莫名地瞧她凉凉地移开眼神，又听她道：“这几个，明儿便要回京了？”
李栖梧点头。原本只是太皇太后体谅几位姑娘年纪小，被拘在宫里头不自在，这才恩典着出来南巡，说是随侍，却不过是游玩赏乐罢了。自扬州之后，便要往西边去，西边路途不大好，更没什么风光，又兼着一路政要愈多，因此李栖梧便令于扬州将几位闺秀先护送回京。
范媚娘不置可否，依着河畔听了半日风。
扬州的夜间很有些热，李栖梧同范媚娘议过事，便坐在院儿里头乘凉，棣棠给一人满上一杯桃花酿便领着宫人撤了，范媚娘以轻罗小扇轻轻打着前胸，在凉风里等待花圃前边的昙花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开。
她平日里性子急，又兼着事事繁忙，极少有静候一朵花开的耐性，如今在宫外，左右无事，竟令她有难得的舒坦。
李栖梧不言语，她也不说话，偶然余光顾她一眼，又合着嘴唇将波澜不兴的眸子移开。
一旁的花丛里窸窣作响，几双柔荑将面前的矮树拨开，却是穿着襦裙的几位小姑娘猫着身子往凉亭里瞧。
原本是想着明儿便要回京了，论礼应当来同摄政王与太后娘娘问安道别，可叶白二人却鬼使神差地在周越桃躬身偷瞧的动作里屏气凝神，睁着三双小鹿眼往里头看。
“不对劲儿。”周越桃悄声道，“你瞧，这院儿里竟一个伺候的奴仆也无，王爷太后对坐在亭内，不说话，酒也只在一旁搁着，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白月临依言去瞧，见李栖梧勾着二郎腿的足尖幅度轻微地挑着，搁在石桌上的胳膊一动不动，食指却有意无意地划着圈儿。
她想了想，皱眉不解道：“我听闻太后主子同王爷是政敌，平日里总争得赤眼白脸，你死我活，可今日模样，却与传闻不同。”
她懵懵懂懂，不明白范媚娘和李栖梧之间不发一言的空气里弥漫的是什么。
周越桃望着李栖梧抬手思虑重重地摩挲着杯口，费心思索了半晌，忽然脸色煞白，抖着嗓子道：“该不会……酒里有毒吧？”
白月临一怔，转脸看她。
“是尴尬。”站在最后的叶凌波直起身子，白了一眼周越桃，迅速下了结论。
尴尬？周越桃不大明白，也不由自主跟着她站起身来，动作却大了些，惹得枝头的花朵纷纷弹起来。
“谁？”一道清冽的嗓子响起，将三位姑娘唬得一颤，在李栖梧疑惑的目光中缩着脖子被拎了出来。
李栖梧将搭着二郎腿的腿换了个方向，眼见三位姑娘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在面前低头背着手站作一排，不大明白她们作何鬼鬼祟祟的，便问道：“瞧什么？”
三位姑娘想起方才的对话，嗫嗫嚅嚅说不出来。
李栖梧同范媚娘对视一眼，手里握着的酒杯在石桌上轻轻一磕，见三位姑娘被吓得哆嗦了一下，冷声又问：“瞧见什么了？”她将眼神从左至右扫了一遍：“一个一个说。”
范媚娘颇有兴味地瞧着李栖梧训人，转着酒杯打定主意不开口。
周越桃最受不住，眼一闭便一股脑倒了出来：“瞧见了王爷和太后坐着对着酒不说话儿。”
李栖梧下颌一紧，白她一眼，又对白月临扬了扬下巴。
白月临抿嘴想了想，福身行了个礼，婉婉回道：“回王爷的话，月临瞧见王爷和太后正在商讨政事。”
范媚娘眼里隐秘的笑意一闪而过，李栖梧抬手尴尬地抵了抵鼻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乖巧的白月临，方将目光放到最后波澜不惊的叶凌波身上。
叶凌波垂着眼皮子，平静道：“瞧见了，爱情。”
“噗。”李栖梧刚刚放到唇边抿了一口的酒悉数喷了出来，顾不得擦一擦火辣辣的嘴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望着叶凌波，叶凌波却微微皱着眉头看向她，眼里笃定又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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