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望这日，洛阳城里传出来消息，都是褒赞阴承祖主持的心逢望评的话语，说他确实有实力，点评切合，能和当年崔公相比了。
随着新逢望评的结束，一大批有志之士显露出来，他们的作品自然而然也就流传抄写，虽说不是洛阳纸贵，但真的实实在在震惊了洛阳城一番。
我们几个今天便是约定好了在垂庐里论一首《百官诗》。
名是论诗，实则论世。
玉髓是最忙碌的一个，他一边给我们温酒，还要研墨、裁纸，他总是一言不发，至寿誊抄好了《百官诗》招呼他给贴墙上，他立马接过去贴上。又给罐里添了热水，预备好了茶，把酒摆上，这才算歇住。我见他面容倦怠，便道：“玉髓，过来休息吧。”
他应声，卷了一张毯子窝在我旁边睡着了。
“青儿，你约我们来论这首《百官诗》，你自己对这首诗有什么看法。”林珏把着杯子，扫闭整首诗，不由地问。
“这首《百官诗》出自洛阳曹苍耳之手，虽只有短短四句，却是将如今的朝堂虚伪、百官腐蠹写得淋漓尽致，曹苍耳敢写，他是这个，”说到这儿叔年竖起大拇哥，“而阴承祖敢评，更是这个。”
“日月天能欺，天上日月大。白骨坟中朽，坟茔无完棺。”
我咂着每一个字，都感觉能从里面生生咂出人骨头的滋味来。是首好诗。
“天就是皇上，日月好比大臣，大臣权势大过天，所以叫日月天能欺，这两句分明就是直指及祎寒，后两句暗指百姓现状，若不是百官无为，怎么可能让平常之家白骨无完棺，只能腐朽在坟茔中？”食戈兀率先开腔。
这算是“宣战”了，接下来就看谁能接下他这一招来。
商容摇头，直直道：“非也，曹苍耳此诗虽名为《百官诗》，我却以为这是在暗指宫殿之事，官，宫室也，百官则是指洛阳皇宫里的百台宫，皇上常于百台宫留恋，令百台宫烛火日夜不灭，是为日月天能欺，讲的是百台宫里没有黑夜白天之分，骗过了天上的日月，后一句‘天上日月大’其实算作一句问句，是一句断尾句，应当是让世人们自己想一句对上，天上最大的是太阳和月亮，那么这人世间呢？人世间最大的又是谁？日月交替掌控着白夜轮回、四时有常，那么这人间的是非黑白又是谁来掌控？至于白骨二句，曹苍耳应当是在谏讽洛阳宫诸多宫殿都有打生桩的事情，活人给生生筑进地基里，怎么不是白骨坟中朽，坟茔无完棺，这坟茔本就是空坟，要什么完棺？此二句切事实入骨，笔法锋利犀僻，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商容的见解。
二人都有各自道理，若是无第三种看法，今日之争便就是食商两家的争论了。
“阴承祖是如何评的？”林珏问叔年。
叔年双手把桌，娓娓而道：“谈及《百官》，在史官笔下，是指百台宫，言说什么陛下践祚百官、幸百官，都是指百台宫，但是大家看进眼里的，却都是清一色的文武百官，我不是曹苍耳，我自然不能轻易猜度，但对于这首诗，我只有一句要说——昔五言意广而约，不类《风》、《骚》，犹胜《风》、《骚》，今君五言，意深而简，世之罕见。众作无此滋味，因免于流俗，尚有可品之道，又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为要，最为中合。”
这段评论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他一个人想到了两种人的想法，但他没有偏于任何一种，而是另辟蹊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而这答案更是上乘的诗品，“世之罕见”四个字就足以让曹苍耳这个名字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为人论道。可能不出几日，便会被集贤司征辟，吃上百石俸禄。但是阴承祖为了捧这个年轻人，他说出了接下来的一句话，“众作无滋味”是何等捧杀这一首诗。但是他以“中合”作结，又是另一番深意在其中。
难不成，曹苍耳会成为卫党东山再起的一把利刃？
我思忖片刻，也没听进去至寿对商容的反驳。而是偏头看向若即，他只顾着喝酒，眼睛都喝得湿润了，一言不发，却像憋着千言万语。
“若即？”我低声喊他。
他当是没听见，急促地咳了两声，当即打断了至寿的话，“至寿，你这话说的不在理啊。”
突兀的一句话让至寿懵了，他笑着应答：“若即，你这是怎么了？咱们谈的又不是理，诗是人心，我们谈的是人心，人心不讲理。”
至寿这话是无心的，他也没有恼若即，更没有责怪，只是把我们这次谈诗的本意说出来了而已。
我忙打圆场，“他喝多了，你们甭管他，接着说你——”
“我清醒得很，我没喝多！”若即厉声打断了我。
他是从不轻易打断别人说话的。
食戈兀便道：“我看是若即有话想说吧。”
大家沉默，等待着若即说话，若即不应承食戈兀给的台阶，只是自顾自斟酒喝酒。大家也就这样等着他，他差不多把玉髓先前温的酒都喝完了，方才开口，但眼睛不看我们。
“《百官诗》，四句？嗯，四句，日月不成明，故而天能欺。白骨不入坟，是此无完棺。欺天安可久，野尸怎能完？不求日月大，只求坟茔全。怎么不是四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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