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在春野亭等我是我没想到的。
我骑着马悠悠走在小路上，看见前头的春野亭里站着一个人，很像若即，可能是我与他天生的感应，从不必见面便能知道是他。
他抱着一件灰色大袍子，见我来了，就赶快引着马到了亭子边，我着急下马，一不小心踩了空，差点摔倒，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揽住我的腰，袍子一裹，就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当时累极了，心里吊着的那口气被这一抱彻底抱散了，这一瞬间我就瘫在了他的怀里，不想也不能起来。真的太累了，马上的时候还觉着有力气撑到竺林，可这会功夫我脚脖子酸软得要命，根本站不起来。
若即就这样紧紧抱着我，长着坚硬胡茬的下巴死死抵住我的头发，口气满是自责，“以后你别为了我再进那洛阳城了，我不会去的，就算崔嘉来绑我，我也不去。”
我偎在他的怀里，身上还披着袍子，舒服又暖和，却只能答道：“嗯。”
“对不起，子漆。”
我并不知道他对不起我什么，是我的真心，还是我的决定。他如果一直都要活在对我的对不起里，我宁可他忘了我。一切与我有关的事情，他千万不要记起来，而一切与他有关的事情我都要带到土里去。若即，千万别对不起，你我互相亏欠的，注定这辈子难以扯平。
身体越来越暖，我被他抱得睡意渐生，风从耳边刮过，我仿佛听见了竹叶变黄时发出的婆娑声，我想，我知道我该怎么写这段词了。
“外面风紧，阮公子抱你回来的时候你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一样，怎么叫也叫不醒，我们几个以为你真着了邪症，请了大夫来看，只道你是累极了，不碍事，这一睡倒好，一天工夫就没了。”玉髓把屋子里弄得暖烘烘的，本来我醒了倒也就好了，但屋里暖得我困意难消。
“逢望评这就要开了，阮公子把信函已经烧了，回拒了洛阳的人，看起来很生气，也很舒心。”玉髓把小几搬到了我面前，上面是纸笔一类。“先前你睡着了说梦话，说要写什么不意金仙，终了残梦什么的，我就记下了这一句，我老早给你备好了东西，现在醒了，就写吧。”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去箱子里找书，口里还念叨到着：“做梦也痴症，你以前不这样的，梦里嚷嚷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成天想的些什么也不知道……”
不意金仙，终了残梦？这是哪两句？头，还是尾，又或者是肚子那块余情未了的遗憾？我望着小几，看着空白的纸，脑子也是空白的。之前想的几句词现在忘得一干二净，心里难受的像是有蚂蚁在爬。
真惨，胶玉。
我愤愤地捶打着被子，骂着自己没用。
玉髓很纳闷，放下书箱，问我：“你这是怎么了？梦还没醒？”
我始终没明白，为什么旁人无心的一句话，总是能让我死了千百次那样难受。平日里装作没事人，但自己的事儿比谁都大。我能当做自己跟若即从来没有这份无果之情，但是我想要果子，生人在世，谁不贪这一两个果子？我贪一个便可，然而终究贪不得。
我没法回答玉髓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两**不在，我从林珏那里翻到了一本书，觉得很有意思，赶着看完了，也没舍得还给他。”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我便知道不是什么传世之书。
我皮肉微笑，扫去一切烦恼，问：“什么书？让你这么用功。”
“北川荀木子的《云河新世》，这本是林珏的誊抄本。”
北川荀木子？耳熟的名字，“莫不是写‘春泥冷且重，花身委地无。昨夜清澈骨，今朝红衣服’的荀木子？”世人言及荀木子，都有几分避讳，倒不是因为多么可恶，相反，荀木子乃是当今一鬼才。而就是因为太鬼了，才被人们视为异类。这一首诗叫《春雨五首》，虽说五首，只有一首，既是成名之作，也是积毁之基。何优曾评说这首诗“形似哀感春花，神则是为说人，花死成泥，泥又生花，便如情之所死，即为情之所生”。一枝花，败了成泥，下一枝花却生在这只花的尸身之上，从前花的尸骨成了今天花的衣裳，何不似从前的情消亡而成了另一段情的开始？
那人的第一段情又都是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总之这书里面统共讲了九个故事，其中有两个，我真是觉得又新奇又恶心，读来不堪入目，放下又不能深思，不堪入目是那故事太惨了，但你又不敢深思，一想想就感觉这事儿是要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完了！”
我顿时好奇是什么故事，便催促道：“讲来听听。”
玉髓莞尔一笑，坐了下来坐在我跟前，自己寻思了一阵子，像是刚捋着了头绪，道：“这两个故事本应连着讲，头一个是说从前有户张姓富贵人家，传到张涂一代时候，就基本上空了家底，张涂人丁不旺，只有一个儿子，叫张聪，张涂的母亲就劝张聪多纳几房，但是张涂和妻子本已约誓，今生从一而终，但无奈除了张聪，妻子再无所出，张涂只好瞒着妻子纳了一房妾，养在自己母亲的娘家，隔三差五便借口有事离家回到外祖家跟小妾欢爱，男人终究是变了心，也上了瘾，接连纳了好几室，而妻子也觉察到了不对，最终张涂被妻子发现，迫于妻子的以死相逼，最终让一个已经怀孕的小妾喝下堕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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