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露重，满溟欢神态昏沉地垂头落泪，像只丧失了其他能力，只晓得落泪的木偶。眼泪不断涌出他的眼眶，滴滴点点，在我心底汇成了河流。
我听着他低哑地念着阿方，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这被人叫惯了的小名听起来居然会如此疼痛，甚至超过了被匕首切实穿心的程度。
他像是累极了，眼睛无力地垂着，没表情的脸上浮出一层不健康的潮红，薄薄地染着鼻尖脸颊与眼眶，像一件上了薄釉的、满是裂痕的瓷器。
连日来刻意保持的平静疏离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压抑其下的情绪随着他的泪水一起溃了堤。我深深闭上了眼，又睁开，把手放在了他的脸侧，看一滴落下的泪穿过了我的手掌，竟能觉出温度的滚烫。
明知他看不到我，碰不到我，但我还是叹了口气，凑近前去拥住了他，在他背上拍了拍。就好像先前浓情蜜意——姑且这么说吧——时，我会做的那样。
“……不痛不痛。”我摸着他小臂上的伤口，脱口哄他，又心知无用，倒变成了像是在哄我自己。
痛啊，谁不痛呢。
某种程度上说，残忍的其实是我。
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只记着要把仇报回来，才处处留心算计，却是我要借着万悯荒的壳子处处待他好，勾得他动心动情，又是我自断生机，“杀”了他的万悯荒，断了他们往后继续牵扯纠缠的可能，还要冷眼看着他忍受煎熬与折磨。
照理说，该觉得快意才对，可我看着这幅模样的满溟欢，却不觉得痛快，只觉得心里茫然。
这不是什么拿得起放得下的问题，穿不穿越由不得我，爱不爱他也由不得我，从来就没什么事是我所能掌控的。
三人游仅仅放在歌里才好听。满溟欢爱而不得，我也爱而不得，万悯荒又得而不爱——真是一笔理不清的烂账。
满溟欢不知何时止住了眼泪，虚虚闭着浮肿的双眼，呼吸也断续紊乱，狼狈地靠在床沿，任面上沁出的冷汗将干涸的泪痕重新濡湿。
我想他应该是发烧了。
又不吃又不睡，还挂着伤口穿着薄衣在冰凉的地上坐了一整夜，饶是铁打的人也顶不住，何况是只有一副铁石心肠，如今心肠也化回了血肉的满溟欢。
向来是捧在手里、搁在心上的人，在眼前露出这种模样，还真是教人难以习惯。
迭迭叹气也叹不尽腹中愁肠，我伸手抚过他紧锁的眉，随心低头贴上了他的唇，像吻上了一片虚无。
“喂，宝宝……”我自欺欺人地在他唇间轻声叹，低低念着我不曾敢用的称呼，“……你这要死要活的，究竟是为了那个负你辱你的‘万悯荒’，还是为了我啊？”
他想当然地听不见，也想当然地不能答我，仍是恍惚地闭着眼，湿润的眼睫微微颤着，像被雨水沾湿的蝶翼，脆弱又委屈。
任他就这么在地上坐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正准备站起身，想办法弄出点动静唤人进来，就看见他迷蒙地睁开了眼，视线飘忽地穿过了我，不知在看着哪里。不及我动作，他抬手摸了摸自己湿润的脸颊，又抚上了自己的前额，然后自嘲似的低低笑出了声。
他就这么扶着额头，笑得轻缓又悲戚，我被他笑得胸口发紧，一时都忘了自己碰不到他，慌张地伸手想抱他起来，又看着我的手从他的肩上穿了过去。
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我无措地低头看他，却看他像是找回了一些力气，转过头去看着躺在床上的那具身体。
……
没心情再去矫情又自伤地想什么我爱你你爱他了，还是现实点好。脑中的情绪冷了下来，我看他还是坐在原地，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便挪开视线走到了窗前，试着弄倒台上的花瓶，或是敲响窗棂，企图将廊上守夜的人引进来。
赶紧来个人把他拖去休息吧，别让他再在这当深情守尸人了，看着……碍眼。
不试不知道，以灵体状态触物的感觉就简直就像是在梦中打人，手臂如同塞入了棉花般软绵，费尽了全力也只能碰到一点物体的边缘，让人心焦又烦躁。
……说好的死者长已矣，你说我死都死了，不能含笑九泉也就算了，怎么还得在这受精神折磨呢。我咬牙顶着手上的滞涩感，焦躁地与眼前的花瓶搏斗，刚把它挪动了几分，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几声细微的响动。
我转头看去，发现满溟欢把自己支了起来，跌撞地站起了身。
像是顾忌着自己被药茶染脏了的衣裳，他紧抿着唇，艰难地除掉了外衣，才失力坐在了床沿，倦倦地把头抵在了床架上，低低地喘着气。
我又不能做点什么，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床架很细，他虚虚闭着眼，面上烧出来的潮红又重了几分，一个身形不稳就往前栽了下去，压着被子倒在了那具身体旁边。
不只是我，他自己都像是被吓了一跳，背脊僵直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身边那只不知该说是我还是万悯荒的手。
何曾见过他如此小心的姿态。他碰到了那只手，却又不敢去握去牵，只是轻轻地贴着。
即使保存得再好，那也是具无魂的死壳啊。我无奈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感慨他不愧是敛沧中人，心理素质过硬，还真是不嫌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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