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抵是宋落潭头一次给江余庆行礼。
江余庆竟有一分不自在。
他声音平淡地说了“平身”。
宋落潭起身，抬眼看着上头的人，微微一笑。
好似当初那般，两人相见，他总是温和浅笑，眉眼温柔，公子无双。
江余庆微微移开了目光，道：“有话请说。”
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平静。
就好似眼前不是争锋相对，外头也不曾风雨欲来。
“清池服侍陛下多年，如今家风不严，是我之过。”宋落潭不紧不慢地开口，到如此情形，他依旧是自称“我”。
侍君不同于后妃，而毫无官职的侍君历来也只有宋落潭一人。
所以，他的自称从来都是“我”。
似乎有些唯我独尊的感觉。
江余庆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这些念头，最后想，不愧是宋落潭，这般大事，他居然只是一句家风不严。
尽管他知道宋家不能动，但宋落潭确实让他觉得有压力。
朝堂上静了一会儿，有人出列欲言。
然而宋落潭淡淡扫过去一眼，开口道：“诸位莫急，我另有话说。”
那人便顿住了。
宋落潭这才开口道：“先帝死前曾有道圣旨，想必六家之人都知道，那圣旨在宋家。”
江余庆不知此事，但看众臣神色，似乎是确有此事。
他不由皱了皱眉。
宋落潭让等在殿外的人拿来东西。
他的姿态优雅从容，好似天生便站在这般万人之上的殿堂，居高临下，俯视苍生。
江余庆袖中的手指微微曲起。
不是不曾紧张。
他知道宋落潭的厉害，在一开始便有提防，但是他不能说是胜券在握。
他不知的东西太多了，选择现在动既是将计就计，也是一场豪赌。
那道圣旨对自己必定非常不利，但是这般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阻止。
宋落潭接了那道圣旨，看向江余庆。
江余庆垂眸，淡淡道：“念。”
旁边宫人接过去，念出了内容。
江余庆听得背后发凉。
先帝旨意，若江余庆不能胜任帝位，则由六家辅政，必要时可以废帝，另择他人。
待旨意念完了，宋落潭开口道：“陛下不知事许久，清池主权，实为无奈。本以为陛下不得康复，在三年前，我已按旨择皇室中优秀子弟培养。”
这话的意思便是，若江余庆被废，江山有后。
“既是如此，辛苦清池。”江余庆早知大势不成，顿了顿，却是道，“若是如此，将来带给朕看看，若是可继天下，便定下储君之名吧。宋家之事，还望清池自查。而今朕已知事，自当临政，彼时还望清池指教。”
他这话很巧妙。不说废君，而谈继位，又俱是体谅感谢之意，就连宋家的事情也提了一句，也算不错的临场应变了。
但宋落潭笑了，忽而道：“陛下多年痴傻，如今忽而转好，实在是蹊跷。”
江余庆眼皮一跳，心里落了一拍。
这是他最大的软肋。
小傻子的记忆毕竟是痴儿的记忆，又是诸事模糊不定，有却是如同没有一般。宋落潭侍君多年，若是编造些什么事情来证明他不是真正的江余庆，他恐是难以反驳，如此只能借着禁宫武力威慑逼迫。
但宋家势力庞杂，若是他动了禁宫的兵力，手持兵符的宋家人必定发难，到时候江山不定，生灵涂炭，倒和他想法背道而驰。
不知不觉，指尖已经陷入了掌心，留下一阵刺痛。
若是如此……
短暂的沉默里，众人如同屏息，连带着他心中起伏不定。
他最后暗叹了口气，想着，若是宋落潭当真说了，他也只能认栽。
谁让他不如那人心狠手辣。
似乎感觉到他的紧张，宋落潭对着他笑了笑。
但江余庆没看他，也就没看到他这笑。
他已经在想着，若是败了，大抵真的要万劫不复。
这时候，宋落潭开了口：“陛下转好后天资聪颖，想必受福于天，我亦是欣喜。此后，清池为陛下辅君，定当竭力助陛下。”
他微微垂眸，行礼道：“陛下圣明，宋家之事，清池定当给陛下合理答复。”
江余庆是真没料到他这话，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如在梦中一般，应了声。
退朝后他下令撤下围住宋府的兵马时，依旧有些想不明白。
宋落潭……
他心中暗念着那人名字。
宋落潭绝不是什么心软的人，也从不在乎天下苍生，五年来这天下时好时坏，全靠运气。他善权谋，懂人心，有一副温和的面具，如此之人，如何至此。
今日朝堂，全在那人掌控之中，他不过是在上头坐着，便被那人带着情绪，惊惧怒喜都过了一遍，可能也就自己没能如他所愿地入局是在意料之外了。
静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不再纠结此事，翻出之前被宋落潭截住不肯送出的信物，找了人一一送回去。
宋落潭为辅君，自不可改，其他人他却是不想见到了。
美人是美人，可都是他吃不消的。
他此时尚算平静，朝堂外却是炸了锅，最躁动的莫非宋家。
宋落潭一回府便被宋忠青勒令跪下。
宋落潭淡淡看了自家父亲一眼，轻笑道：“这不是父亲多年前的心愿吗？”
宋忠青早已气得肝疼，哪还忍得了他这顶嘴，手中戒尺狠狠一敲桌子，厉声道：“宋落潭！你给老子听着点，这么多年不管你，你还真就硬气了！”
宋落潭看着他，不吭声。
他的神色淡漠，似乎不曾见到家法的器具都在旁边摆着。
宋忠青看着他这样子就气人，骂了一句，然后命令道：“孽子，跪下！”
宋落潭不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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