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余庆其实会想起魍魉。
尽管是只相处了十几天的人，但魍魉确实是不一样的。
只是，这样微薄的情绪，并不能阻止他离开，以及给那人下毒。
林天染为惊鸿门首席，偏偏一脸童颜，却实实在在的是个狠人。江湖里的人对林天染不仅是敬，更多的是怕。除了一手惊鸿扇出神入化，这人最爱调毒，偏生又喜欢扮猪吃老虎，早些年在江湖上的时候祸害了不少人。
当时人道是，北云刀南惊鸿，云刀磊落，惊鸿若影。
这些江余庆原本是不知道的，只是他要去见魍魉，秦参商便这般跟他说了。
秦参商自己有一身逃命的好轻功和隐匿功夫，本就是和江湖有些纠葛的，自然了解得明白。这样说，也不过给江余庆做个准备罢了。
江余庆自然早在心里便想好了，既然魍魉没逃出去，那结果定然不怎么好。
只是，见到的时候，心里还是复杂的。
水牢阴森，潮湿冰冷的空气，夹裹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林天染和秦参商就在他身后，他在水牢边上站了会，然后突兀地下水去。
林天染看得眼角一抽，很想告诉他有机关可以过去。
但是，秦参商却是没说话，还打了个手势让他闭嘴。
你还就真狠心。
林天染勾着嘴角笑了，眼神示意。
秦参商瞪了他一眼。
你好意思说我？
林天染不说话了，只是笑着去看那小皇帝。
“魍魉。”江余庆站在那冰凉的水里，唤了眼前的人一声。
这是江余庆第一次叫他“魍魉”。
水牢空旷，他的声音回荡了一下。
魍魉懒懒抬眼去看他。
他被穿透了琵琶骨，手上带着镣铐，一身红衣破烂，血色和衣料的红混在一起，露出的肌肤上伤口被水泡的发白。白发湿淋淋地垂落，遮住他些许眉眼，那血眸抬起来的时候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
好似他不曾一身狼狈囚困此地。
他笑着说：“小庆儿，你叫我什么？”声音是微轻，但语气与从前无二。
江余庆不理他，回头去看身后的两人，问道：“为什么不杀了他？”
林天染听得这句，不由得一笑，悠悠道：“有些人可舍不得他死，同我说了的，人要留着，活命的那种，接下来嘛……你不如问问秦兄？”他一斜眼，看向身边的秦参商。
秦参商笑了笑，道：“平白脏污了陛下的耳，还是不说了吧。”
林天染看着那水里的小皇帝，却是忽而一笑道：“那我来说。”
“那人啊，要将这魔头扔进窑子里去。”他说得轻轻巧巧的，少年般的面容上笑意灿烂，“哎，真是太狠了，可是让我都觉得吓人呢。”
这话说得是虚伪，秦参商都忍不住别过脸去不忍看林天染那厚颜无耻的嘴脸。
魍魉面无表情地听着，凤眼里甚至带了点嘲讽。
江余庆将头转回去，对他道：“魍魉，你曾对朕说，蠢货没必要活着。”
魍魉微微抬头，白发从他的面颊上滑下去。他的眉心是江余庆画上去的那朵梅花，血红的像是一个狼藉的伤口。
江余庆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朕想说，谁不曾犯过蠢？一如你现在。”
“是。”魍魉应了声，眯了眯眼。
江余庆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从水里走回去，然后对秦参商说：“回去吧。”
秦参商向他伸出手来，笑道：“陛下何苦下去走一遭。”
江余庆笑了一声。
“陛下想要什么，长离都可以为陛下做到。”他这般说，眼中风流之色尽显。
“然后朕要付的代价可不小。”江余庆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温和笑笑，搭上他的手，从水里走出来。
他的手一片冰凉。
秦参商将那手握在手里，不动声色地捏了捏。
林天染在旁边看得有点牙酸。
好好一个阅遍天下美人的风流人物，他怎么就从这动作里看出了些猥琐呢。
该不会……人还没到手吧？
他这般想着，觉得挺好的。
嗯，怎么能天下美人都被这秦参商给迷住了呢。
想着他惊鸿门里那些个男子女子都对这人趋之若鹜，如今秦参商却天天看着吃不到，他突然就舒坦了起来。
江余庆回了行宫里，然后这天果然受了寒。
又在雨里淋了那么好一会，又在水牢里下水，要能不受寒就怪了。
宋落潭喂着他吃药。
他抱着被子，哑着那破嗓子对宋落潭说话：“清池，你心疼朕不？”
宋落潭笑着看他，“陛下哪学来的这般说话，从前可不这样。”
“不是被清池逼得吗？”江余庆似是而非地这样说。
“行了，别折腾。”宋落潭垂眸，将药勺递到他嘴边，温声道，“阿庆，有什么事儿，同清池直说便好，这般又要吃药，何必呢？”
江余庆笑了，嗓子痒得又咳了好几声，一边咳一边说着：“不然清池怎明白朕多认真。”
宋落潭看他咳得厉害，将药放下了，道：“阿庆想要如何？”
“朕想要魍魉，清池。”江余庆说。
宋落潭笑了笑，淡淡道：“陛下，魍魉的功夫已经被废了。”
江余庆歪了歪头，抬眼淡漠地看着他：“清池，朕没你那么多心思。”
宋落潭动了动手指，那药勺在碗里搅了搅，带出一碗的微微涟漪。药勺磕在碗边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像是和着这一声一般，他这时开口道：“如陛下所愿。”
他微微抬起眼来，凤眼如青莲，倒映着一室灯火，看似温暖却神色凉薄。
江余庆依旧毫无所动地笑着，伸手去拿过那碗药，然后自己一勺一勺地喝下去。
苦涩的药带着草木清香，将满心寒意换做了一身温热。
他知道，这话是多不值得的。
但是，他也记得，他欠了魍魉一条命。
有恩须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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