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余庆在藏书阁待了整整一天，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头昏眼花顺带恍然若梦。
但做梦也不见得有如此荒唐。
这里竟是有指腹为婚的习俗，并且不避男女之分，只是双方父母交换信物，若是儿女将来各有所爱，自可交涉后换回信物，这般既是将婚约作废。可原来的小傻子什么也不懂姑且不说，皇家的婚约是不可作废的。
怪不得竟是有个皇后，还连带着那些人。
他暗自想着，迷迷糊糊地回了寝宫，一头栽倒到床上去了。
把宫人们都支出去，一个人静了好一会儿，江余庆认真思考了一下目前状况。
宋落潭那帮人不管怎么看都不是省油的灯，婚约不解除就意味着他们没法娶妻，一堆人一辈子绑着。
怎么想，那群人都是要将他处理了才是。
被一脑子阴谋诡计吓出了一身冷汗，江余庆从床上坐起来，抱着被子盯着窗外头。
他回来的时候才日暮，刚刚用过晚膳，现在天却已经全黑了，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今夜月是弯月，像是一把弯刀，泠泠寒光穿透云层落在窗棂上。
他突然想起自家皇兄江余安来。
江余庆，江余安，这两个名字就像是一开始的时候，父皇对他们两人的期望。一人庆这盛世，一人度日平安。
所以，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江余安是远派封地的闲散王爷。
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他的盛世是强臣弱君，朝廷倾轧，江余安的平安是忍辱负重，狼子野心。
自年少见过那般多的阴谋阳谋，最后却还是栽在了江余安身上。
谁叫那人独独喜欢拳拳深情，就算你是帝王，也照样将你宠得像是个孩子，最后再一边拥抱，一边捅刀。
他突然觉得，同这宋落潭可真像。
明明五年如一日地陪侍着一个傻子，却照样处处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然后一边将这皇宫悄无声息地同化成他一个人的，又同其他人瓜分天下。
江余庆在黑暗里叹了口气，闭着眼倒下去，然后“哐当”一下撞到了床头上。
这一下子可把他疼得直抽气，刚刚满脑子不得安的心思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陛下，怎么了？”外头有人问他。
他一边抽着凉气，一边咬着牙说：“没事。”
外面静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刚刚那声音有点耳熟。似乎是……宋落潭？
这到底是多尽职尽责。他不由得想。
一边揉着头，他一边一点点挪进被子里。
但这时候，门被人推开了，有人进来，然后在他床边站定。
那人蹲下来，扶着他的头看了眼，然后说：“出血了，上点药。”
他在一片黑暗里，背着光，看不得那精致眉眼，但一举一动间都是温柔细致。若是女子，怕是要溺弊在他这一怀柔情蜜意里。
江余庆却偏觉得膈应，又想起江余安来，忍不住退了退，“没事儿。”
宋落潭安静看了他一会儿，轻笑了一声，将药拿出来，一边道：“陛下明日见了长云可怎么办？”
路长云？那个戴面具的？
江余庆这个时候才记起来，明日起那人要教他骑射。
不过，说起来奇怪，他们都是及冠的人了，自然都取字了，宋落潭唤做清池，秦参商唤做长离，唯独路长云——众人说起他来，都是唤做路长云的。
记忆里，似乎很早很早之前，有人任他怀抱，最后却再不亲近，只远远看着，直到再也不见。
他想着那些模糊而微薄的记忆，任由宋落潭给他上完了药。
“我就在偏殿，陛下有事便唤我。”他对他说。
江余庆只是点了点头。
但是，那一晚他又是头疼，又是满心杂事，直到天边都泛了白才闭了闭眼，没过多久便被叫了起来。
上朝的时候他打着瞌睡，就差歪一个身滚到地上去了。
所以，他没心情也没有想到，下了朝他就见到了路长云。
戴着面具的青年站在殿里，寒潭般的眼看着他，一身沉凝的凶厉血气，那满身杀伐扑面而来，几近让人窒息。
江余庆硬扛着，与他对视，没有动。
“走。”路长云只是这样冷冷吐出一个字，然后转身走出殿里。
就像他是君，路长云才是臣一般，他走在前头，带着人一路走到禁宫校场里去。
他的步子很快，这段路也很长。
按理是不必去校场的，便是去，也应当由人抬着轿子把江余庆送过去。
但是他没有，他就是刻意为难，甚至不屑于伪装些什么。
江余庆跟得很费力。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众人一看路长云就把地让出来了。
路长云牵了一匹马给他。
江余庆看了他一眼。
他冷冷看着江余庆，眼中的冷漠像是他看着的不是一个活人。
“何意？”江余庆问他。
小傻子之前自然没有学过骑马，路长云这模样偏生像是让他自己上马去。
当真是无端恶意，刻意羞辱。
“上去。”路长云言简意赅。
江余庆看不到他表情，但他不准备屈服。他只是淡淡笑了笑，然后道：“路大人若是不愿意教，便让其他人来就好。”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平淡淡，没什么愤懑，端的是随意。
路长云没回话。
校场上也了无人声。
江余庆不愿意同他耗着，转身便要走。
步子刚动，他就感到有人大力拉住了他后襟，然后像是拎小孩子般将他拖过去，提起来。
坐到马上的时候，江余庆还有些懵，只能下意识抓紧了马脖子上的鬃毛。
什么情况？
他呆呆往身边看了一眼，正对上路长云宛若结了一层冰霜的眼。
路长云本就生得高大，江余庆身量未齐，但好歹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却偏偏就被他这么一只手提了起来，提溜着放到马背上去了。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恨不得自己没长眼睛，把刚刚那一幕从脑子里剔出去才好。
江余庆刚想说些什么，路长云却忽然一拍马背。
那马长嘶一声，江余庆心中暗道不好，忙俯身下来。
风呼呼从耳边过去，颠簸得让他一阵头晕，但他偏生要好好稳住了，在一片混乱里紧紧抱住马脖子，狼狈地艰难地睁开眼。
马跑到头了，一下子急转过去。
江余庆被路长云随意放在马上，还没踩着马鞍呢，这一下直接被甩了出去，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摔得他人都是蒙的。
校场里静悄悄的。
有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
他皱着眉抬眼看过去，看着那银色的饕餮纹面具靠过来。
那人冷冷地在他耳边道：“生气吗？阿庆。”
“你欠我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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