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昆仑在漫长的冬季里终于迎来了说得上温暖的时节，虽然仅仅持续短暂的两个月，对于长时间身处风雪中的人来说也是难得的春。此时的昆仑尽管还是一片白的世界，但冰雪消融，小遥峰顶的花草开始繁茂，常有人不远百里前来赏花饮酒。
恶人谷却还是老样子。
火山在近几年活动频繁，内城周围的火山口常有岩浆流出，活生生流成了河，路过的人都互相提醒着，怕是哪天从平安客栈醉酒归来就葬身火海。
商景的尸菜田已经荒芜了很久，他再也无心于花草和作为肥料的尸体，而是专注于其他事情。王遗风从前还会派人请他去内城吃茶，这几月的邀约没有得到回复，也就放弃了。门前萧条，没人想在毒医的面前反复出现，唯独刑天每日不倦，骑马跨越半个恶人谷来敲他的门。
“我说过许多次了，该出谷的时候我自会请你。”
商景依靠着门栏，将来人拦在自家门口，不肯放他进来。
“已经快三个月了，你就这么想把我困在这里？”刑天也没什么耐心与他纠缠，直奔主题。
“我若想困你，去问问当年的‘天机’，你还有机会站在我的面前叫嚣？”
“我不管你那劳什子事情，我只问你我何时能走。”
商景笑着，一边玩弄发尾一边看着他，“你若是陪我一晚，我明日就让你启程，如何？”
“呵，我倒以为堂堂统领是个正经人，你这般执迷不悟，恶人谷迟早葬送你手。”
“正经人？你去平安客栈问问，这恶人谷几十年，几个人是正经的，如果是正经名门正派的弟子谁会跑到这苦寒之地，一辈子翻不了身？”
“恶人谷是庇护之所，不是你这般小人待的地方！”
“刑天，”商景收回了笑，“你以为你就是名门弟子？你父亲身为天策府中人，迎娶的是唐门的刺客，你父亲的弟子李慕出卖爱人，投机浩气盟，你母亲的弟子唐唤嗜杀成性，败逃恶人谷，你之所以来恶人谷，难道不是因为在天策府中违抗军令葬送百人性命吗？”
刑天一言不发，抿着嘴不说话，商景只当他词穷无力反驳，继续说道：“你以为这全谷就你最不得志，最值得同情？怎不去问问那百个因你而被杀的人，他们同不同情你？”
“这世上没有无辜之人，也没有清白之人，你且回去吧。”
商景关上门不再理他，只留刑天一人在尸田中伫立半晌，打道回府。
克尔汗第五百次被人追杀，一路哭着喊着跑回了龙门客栈。
“这他娘的多大仇，老子一个外邦人还要被中原人追到荒漠，妈的。”他拴住马，走进客栈。
“哟，爷，今儿是遇到了几个啊？”小二凑上来迎他，笑着搭话。
“还不是之前那堆耗子，妈的真晦气。”他挑了个角落的位子窝着，注视着来往的人，“给我来坛女儿红。”
“哎呦可真不巧，我们老板娘存的最后一坛前几天刚叫昆仑的几位大人取走了。”+
“那你们都不知道再备吗？”
“您可有所不知，自从这老板娘有孕回了中原，我们这小地方就不备货了，只提供住宿。”
“得得，随便来壶酒就下去吧。”
“好嘞。”
克尔汗一边心里骂着倒霉，一边揭开酒坛的封泥就往嘴里灌，算着时日步程准备喝完继续往恶人谷赶路。
当日苏秦在瞿塘峡送别他，有一股视死如归的意味，仿佛送的不是他，而是往后的命数一般。唉，可惜，就算他对此有什么怨言或是同情，也断断不敢与他的主上说上几句。
他的主上，那可是恶人谷说一不二的毒医啊，想一想那柄落凤就足以胆战心惊，他纵是九条命，也活不下去，只得老老实实做他的传令人，看他手下的那群亡命徒从生到死，一批又换了一批。
唐饶总叫他贼猫，每次都要反驳，可其实最贼的确实是他，他是唯一能独立于这些计划外的人，又对这些事情全部知情。倘若事罢，有多少把握商景能留他性命其实也是不知的。
他笑唐饶怕死，可谁又不是呢，除非遇到一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否则死亡该是一个多么令人恐惧的结局。
克尔汗喝到黄昏，趁着夕阳出发，一路策马扬鞭往恶人谷的方向去。
五月下旬，商景接到了克尔汗从浩气盟带来的消息。
他挥手让明教独身离开，一个人拿着信笺进屋。
这是今年对商景而言的第一个好消息，除却叶清疏在白龙口大败而归。他的计划在逐渐收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他没有点亮油灯，尽管灯芯早已成灰。
这一夜能想起很多人和事，尽管和无数个独自枯坐的夜一般寂静。是否唐清洛身处高位之时也如这么多个深夜的自己一样。
曾经也是有美好的时间的。当时的在位者还是唐唤那个老人家，懒得打打杀杀，恨不得每日都陪在自己家的徒弟身边，李慕才长成少年的样子，装作老成跟在陶寒亭的身后，唐清洛如同幼年的大魔王，爬过恶人谷内城的每一棵树。
那时的商景以为这个地方的顶端是像唐唤一样享得到齐人之福的。后来唐清洛声嘶力竭，说我把这高处不胜寒送你，方知这哪是王座，只不过是换了种形式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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