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听侍从通报说胤禟来了的时候，心头五味杂陈：有些‘照旧’的欣喜与得意, 亦有不知缘由的安心与羞愧。
不过, 待胤禩瞧见是胤禟一个人提了食盒进来, 更觉惊奇：“十弟没同九弟一道？”往日，胤俄从来不教胤禟自个儿来他府上的。
胤禟笑答：“我今儿吓着十弟了，他借口有事先行, 必是去寻五哥庇护了。”
胤俄那般心胸，想要吓着他, 可是不易。胤禩并不相信, 只道难得糊涂, 失笑摇头, 道：“九弟这些日子差事办得愈发出色，怎的还是这般狭促性子？”
胤禟笑了笑，见奉茶进来的是张安，便自个儿动手拆了食盒, 取出压在点心下头的桑皮纸包, 道：“这点心还是热热的滋味好些。劳张总管拿去叫厨房热一热。”
胤禩略一颔首，示意张安遵了胤禟吩咐, 饮了口茶, 接过胤禟从拆出来的墨宣，一眼扫过, 面上笑意散了几分, 沉声道：“这文章的笔体, 瞧着是太子惯用来书写折本的, 九弟这是何意？”
“八哥，皇上要修太子的政绩，詹事府的几任属官皆被召回，翰林院里有个姓陈的属官说他可默出太子的全部文章，而毓亲王，”胤禟一气儿将这两日的事儿都拿白话说了，至此歇了口气，方才续道，“要让皇上查毓庆宫，太子书房的录档。”
胤禩沉声道：“毓庆宫中的物什，昔年录档造册后，已遵皇上的旨意，搬去了乾清宫端凝殿。不知毓亲王是要查哪一处的疏漏？”
“弟弟早年便得了些毓庆宫流出的文章，前儿个底下人从几个嚣张拨扈的宫中旧人处搜得这几页墨宣，”胤禟叹了口气，道，“弟弟鲁莽，明日将往御前请罪。”
胤禟捉了出宫养老的宫侍，他这儿竟没得半点消息！胤禩只觉五脏六腑间蹿过凉意，轻声道：“九弟近日屡屡建功，可见是真的长大了。”末了忍不住添一句，“宜妃母与五哥一定十分欣慰。”
胤禟咬紧了牙关，缓了缓，低声道：“八哥，我这些日子方才晓得：皇上是真的什么都知道。弟弟的折子一呈上去，皇上便赞我晓得请正经谋士了。”
胤禩拧眉，就听胤禟喃喃道：“八哥，皇上什么都知道……”
胤禩叹气，皇上自然什么都知道，只要皇上想知道，但看那粘杆处被料理得那般干净！
他只是嫉恨，皇上曾偏宠太子，又喜爱胤祥，后偏袒胤禛，现下明知胤禛是被弘晰算计成了废人，竟还想着大被一床掩了去……论天资，他不比哪个兄弟差，而讨好皇上他是最用心的一个，却偏是皇上最忽视的那一个！就连胤禟，皇上责骂归责骂，还是给人琢磨了条活路！凭什么！
胤禩深吸口气：胤禟今日的来意，他已明白。或许，胤禟是这世上活着的人里头，最看重他的一个了。
他很不该待人冷嘲热讽。胤禩缓了缓语气，低声道：“我得的几篇文章，是太子论说火器与龙舟的，那等犯忌讳的文章，我不敢留，大略看过便已焚毁。只得辜负九弟的好意了。”
火器、航船、古道……胤禟暗暗咋舌：太子二哥果然胆识过人，半点儿皇上的忌讳都不顾！
那等文章烧了也好，免得皇上瞧见心里邪火暗生，再迁怒于他们兄弟。
“八哥这话说的叫弟弟惭愧。左右对面府上的那位心思最深沉，我记得葫芦腰胡同烧到最后还炸了两声，皇上圣明，自有公道。”胤禟压低了声音，道，“八哥，弟弟这两日回首往事，忽然发现，这得了皇上的宠的，没一个得意过二十年的！”
胤禩对胤禟笑了笑，道：“九弟，你且记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无论如何，万不可生出怨怼。”你辛苦一场，那功劳怕是还要分给旁人。这句话，胤禩现下是绝不会说给胤禟的，谁知这话叫旁人晓得了，会如何编排！
胤禟语声轻快的应下：“弟弟听八哥的。”
胤禩唇畔噙了浅笑，端了茶盏，轻声道：“九弟，喝茶。”
胤禟怔了怔，饮了口茶，又略略说了他明日要往宫中向皇上奏报的条陈，便起身道辞。
胤禩送了胤禟出府，转回书房，瞧见门口站着的婢女，颇觉无奈，摆手止了人请安，缓步踏上台阶，推开屋门。
郭络罗氏盘膝而坐，手中锦扇轻摇，泥炉微红，枣香弥漫。
“福晋今日颇有雅兴。”胤禩除靴上炕，捡了温热的锦帕拭手，拿过青玉镊子，取了龙井新味放入紫砂壶中。
郭络罗氏但笑不语，待以沸水洗茶三回，方斟了一盏茶，双手捧给胤禩，笑道：“今日不易饮酒，我便以茶代酒，应个景儿——酌酒与君君自宽。”
“福晋这两日正读王摩诘的诗？”胤禩稳稳接过茶盏，笑道，“弘旺明日方归家小住，今回便由福晋代我考校他功课罢。”
郭络罗氏素来知道胤禩能忍，虽略有遗憾不得见胤禩难堪，但她今日所见种种已足够她心情舒爽几日，便大方的揭过这一篇，饮了口茶，道：“今儿九弟妹和十弟妹颇为伶俐，听从毓亲王福晋调遣，很为大嫂分忧。”
胤禩执杯的手顿了顿，弯唇道：“福晋今日辛苦，既然那两位弟妹今后有人教导，福晋很可以卸下一份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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