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洄笑道：“去年十二月里，他寄来一封家书，信中提了一句，说他留在京中，乃是为了终身大事。”
宋谊微一怔，十二月里……是相国寺的那一次“偶遇”。
那一回他原本是同左兴思和韩齐一道出游，半路却在人海之中瞥见了钟濯。他穿了身靛青的绸袄，两只耳朵和面颊冻得通红，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时，神态虽然懒散，眼里却晶晶亮。宋谊寻了个借口辞别同伴后，便不动声色地一路尾随着他，见他买了些热腾腾的杂嚼果腹，又有一搭没一搭跟着他逛了些零散的首饰摊子——事后想来，当日自己的行径，也着实有些痴缠可笑。
终于在一家笔墨摊前，他忍不住走上前去——如他料想的那般，那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赤.裸裸落在他脸上，而他佯作镇定，游刃有余地与店家来往应对，却还是不慎被敲去一笔天价的竹杠。
那夜后来在禅房与相国寺的僧人手谈，僧人直言他心有杂念。宋谊坦然承认，并诚心求解。
僧人便很用心地讲禅论道，很用心地渡他。
只是高妙佛法亦无用，他背着朱小五从小巷子里出来，跌入那人惊愕失措的怀抱时，便重又重重跌入了万丈红尘之中。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除非断绝五根，否则这辈子都别想逃过了。
“钟濯他自幼没个定性，信中这般潦草的提一句，家里除了我娘时时关心，少有人当回事。但上个月我去白马县，当面问他‘终身大事’四字何解。”钟洄想到那时钟濯的神态，不由摇头一笑，“原以为他这次与以往一般，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宋谊心头微一跳，有些突兀地追问道，“他怎么说的？”
钟洄看了他一眼，一脸“这么重要的事我那口无遮拦的傻弟弟居然没跟你说开么”，见宋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只好掩嘴干咳了一声，正色道：“他当时执意要留在京中，而今又为官勤勉，功名利禄都是其次，这一切究其原因，是为了你。”
宋谊凝着眉没有说话。
钟洄又道：“我又问他对你二人日后可有打算。”
“……他如何说？”
“他说，男男之好，若不能为世人所容，便藏起来。公堂比肩，私相授受，于他已是心满意足，很足够了。”钟洄此时想起钟濯那时的笃定的神色，亦是有些动容。
宋谊听得呼吸不稳，眸光摇荡，而后乍然垂下眼去。
“钟濯他，自己是不怕什么是非流言的，所谓藏起来私相授受，亦是退让。我与他朝夕相处二十余年，还从未见他为谁说过这种话。”钟洄看着他，淡淡笑道，“他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付了真心，又孤身在官场，做哥哥的难免怕他头破血流。因此今日道谢之外，是还想问问你，对此如何作想？”
宋谊沉默了数息的功夫，而后抬手自衣领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玉坠，那枚青玉手指大小，色泽清润，用红络子缠着，挂在他颈间。
“世兄放心。”宋谊抬起眼来，缓慢地说道：“云溥自玄和四年得赠此玉。一日不曾相忘。”
“这玉是……这玉竟在你这里？”钟洄看见那玉吃了一惊，身体向前微倾过来。
宋谊点头，将那玉在手心里轻轻捏了捏，不肯轻易示人似的重又放回到衣领中：“当年我与他在山中迷路，惊惶无措时，钟兄为安抚我，便将这玉赠予了我。”
宋谊说的这事钟洄当然不会忘，当年这两个孩子失踪，把钟姚两家吓得不轻。两人在山里淋了一场大雨，钟濯腿上还被毒蛇咬了一口，被找回来后就昏昏沉沉地生了那一场重病。当时情急之下没有注意，待他病情稍稳，家人才发现那枚琅玉不见了。
钟濯的护身宝玉，钟夫人看重得很，以为是他毛手毛脚丢在了山里，还派人去找了几回，没想竟是被他送给了宋家小少爷。
钟濯渡过那一劫后，平平顺顺地长到如今，这枚玉究竟归属何处自然不再重要。
只是，若是从那枚玉开始算，钟洄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已有十三四年了。
在钟濯懵懵懂懂的十三四年间，宋云溥经历战火硝烟、颠簸逃难、双亲离世，竟然始终戴着这枚玉，一日不曾相忘么……？
饶是钟洄多经人情历练，当此情景，亦觉得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来。
半晌，钟洄才开口道：“竟然是这样……但钟濯，自山中回来大病一场，此前往事，已都忘尽了。”
“我知道。”宋谊并不惊讶，垂眼点头道，“隆嘉四年，我随着母亲回永固避难时，曾在云来戏楼，与他见过一面。”
宋谊再次回想起那个江南春日的重逢，心中的失落已是很淡了。
那日钟濯是先见到了与他同行的姚长津，才上前来问候，转目再看到他，生动的眉眼间便带上了打探和调笑。钟濯那时故作文雅的姿态还很不熟练，略显做作地朝他一拱手，在江南春日的煦煦和风里抬起笑眼：“不知这位公子是……？”
贴在胸口的玉石温热，宋谊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将思绪从遥远的往事里拉回来，宋谊朝钟洄笑了笑道：“那时他便不记得我——后来便听长津表兄说了他幼时重病一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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