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一门芝兰玉树的子弟里，除了当今的丞相宋谌年少入京时有些张扬浮浪，其余的几个，在生人面前，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温润谦和。尽管行事并不张扬，但因腹有诗书且模样出众，宋家几个老爷公子即便站在人堆里不言不语，惊鸿一瞥之下，也是个个令人过目不忘，时时怀想。
当年行医过江南，拐走那个眼高于顶的姚家二小姐的宋徵是如此，他的儿子，玄和四年来毓园消夏的宋小少爷，也是如此。
因此当日在新广县驿馆中，宋谊刚踏入大门，钟洄一眼便认出了他——自那日钟濯提到他之后，钟洄亦想过宋谊如今是什么样，但当最终见了他，心中的诸多猜测遽然消散，只觉得当初那个少年若长大成人，只能是眼前这个样子。
温润、内敛、谦和，以及不易察觉的一丝清冷和孤傲。
早在第一次亲眼见到他之前，钟洄便已先耳闻了这位宋小少爷的令名，五岁能诗，六岁能文，被誉为是宋谌宋远思之后的又一个文曲星降世。但除此以外，宋谊的表兄姚长滨却还私底下同钟洄说了些旁的——宋谊的父亲自三年前出门游医，他母亲亦追随而去，二人至今已有三年未曾归家。
外人说起来，明面上自然是冠冕堂皇，说他双亲胸襟宽广、心怀苍生，乃是大慈大悲之人，但私底下，却免不了要嚼一些不堪入耳的舌根，其中亦不乏说宋家小少爷命里带煞，双亲必要远游，方能躲过一劫。
这世上容不下太过完美无缺的事物，美璧要有微瑕，如果能玉碎身死，那更是再好也没有的结局——即便这枚美玉彼时仅仅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
街头巷尾的闲话就是如此，经过几片添油加醋的舌头，就变得面目全非，且歹毒非常。
他弟弟钟濯当年听到的便是，宋家小少爷，美则美矣，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煞星罢了。这句话在钟濯再一次被迫以宋小少爷为榜样被钟老爷训诫时，终于被他口无遮拦地说出来，钟老爷气得脸都绿了，钟濯还在硬声争辩：“又不是我说的！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都这么说。
钟洄毫不怀疑聪慧灵巧如宋谊，即便没有人当面讲，也能从那些时而鬼祟、时而可怜的眼神里，还原出同样恶毒的意思。
六七岁的少年牵着奶娘的手，从燕北沿着运河迢迢而来，从波涛摇晃的船上跳到是非嘈杂的岸上，对这些揣测却没有多给一个眼神，只用他几乎凛然不可犯的才华横溢和一丝不苟的规行矩止，来对付那些不怀好意的猜测和污蔑。
钟洄此刻隔着一桌酒宴看着对面眉眼清朗的年轻人，不免又想到后来的事。
后来宋谊双亲接连离世，几乎印证了他年幼时的那句用心险恶的猜测——宋小少爷命里带煞，所以克死了他的双亲。时至如今，当时传这话的人多半早已经抛之脑后，却不知眼前的年轻人是否曾在遭遇变故时想到过这句话，亦不知他是用何种心情捱过那段艰难的时日，又如何，从中脱胎换骨出眼前清风朗月、云淡风轻的谦谦公子。
这些事钟洄想问，却也知道不能问，问了也没用——也许只有日后钟濯真的与此人神魂与共，才有可能击碎面具，探问出内里那些纠结缠绕、千丝百缕的真相。
二人饮酒过几巡，钟洄开门见山道：“其实今日设宴，酬谢以外，还有一件事想询问云溥。”
宋谊见钟洄神情郑重，也正色道：“世兄请说。”
钟洄直接道：“你与钟濯之事，我已知晓。”
便见宋谊果然一怔，眉心微凝，面色有些复杂，确认道：“我与钟兄……？”
其实宋谊知道钟濯是藏不住事的人，尤其是对他最为信任的亲兄长。宋谊那日既然决定袒露心迹，当然也做好了将此事宣之于众的准备，只是没想到钟濯前些天还在说怕有流言蜚语，转头竟就将此事交代了出去，心里难免有些惊讶。
钟洄见宋谊的次数不多，然而从小到大，不论何时何地，这人从来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像此时这般犹疑的神色的确属罕见。
钟洄微微一笑：“我便不同你绕圈子了。早在一月前，他便同我说了心悦于你。至于如今他心想事成，则是我猜的。”
兄弟二人在这点上倒是很像，说起情爱之事，全都坦坦荡荡。
宋谊初还有些尴尬，但见钟洄神色自然，便也坦然地望着他，搁下手里的酒杯，微微坐直了身体：“我与他，确如钟兄所言。”
听他承认，钟洄含着笑，眉梢微一挑。
那微一挑的细微动作，却叫一贯从容淡定的宋谊久违地生出点如履薄冰的忐忑来——此事这般拿到台面上来说，那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可不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世兄”了，而是钟濯的兄长，他的大舅哥……
这一顿饭，顿时就吃出了点鸿门宴的感觉。
“不知世兄……”
“你不必担心我会宣扬出去。此事他在娘亲跟前都嘴严得很，前次对我亦是千叮万嘱的。”钟洄先宽解道，又一笑，“我那弟弟，从前并不是这样小心谨慎的人。”
宋谊唇角微抿，开口道：“钟兄洒脱豁达，的确并不介意此事为人所知……他应当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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