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县衙退思堂中，钟濯坐在堂上沉着脸看着下头工房的司吏，又问了一遍：“河东镇的沟渠施工图，是找不到了，还是本来就没有？”
司吏躬着身，瑟缩地站在堂下，犹豫不决地看了看一旁的县丞，不敢答话。
不论是本来就没有，还是找不到了，他这个司吏恐怕都别想再吃这一碗皇粮了——
县丞却还镇定，在旁笑问：“大人为何突然要河东镇的沟渠图？”
县丞名叫吴多广，是白马县本地人，原先是县里的一名吏员，人颇精明机变，早两年通过州府里的吏员考试后被擢为县丞，白马县中，知县以外，权力最大的便是他了。
钟濯对他还留几分客气，问道：“吴县丞，河东镇田地中，有一半无人耕种沦为荒地，究其原因，你以为是什么？”
吴多广佯做恍然大悟道：“原来大人是要清淤，复通河渠么？”又笑道，“原本河东镇的沟渠多为庆宁元年所建，图纸年久遗失原也寻常。大人若需要，便派工房重新走访勘测制图便是，这也方便。”
那工房的司吏在下头猛点头道：“吴大人说的极是！”又一顿，忽然惊喜道，“大人如若需要，沈瘸子那边应当还有留底！”
吴多广闻言却狠狠剜了他一眼，喝道：“胡说什么！沈瘸子大字不识，他那里如何会有留底！”
那司吏被吴多广瞪了一眼，想起什么，脸色一白，拿袖子揩了揩额头虚汗，结结巴巴道：“是，是！小的胡言乱语……”
吴多广见钟濯面有疑虑，不待他问，便自己解释道：“大人，这沈瘸子是芦乡的一个木匠，当年修渠时曾被征役，对河东镇的沟渠布置倒是很熟悉，若论沟渠图，”吴多广轻蔑道，“他恐怕看都看不懂，留底必定也是没有的。”
钟濯看着那司吏突变的脸色，心知沈瘸子那里必然不是吴多广所说的情形。
但吴多广巧舌如簧，钟濯自知多问无益——当然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是不行，但他这个外来县官，如今民心未伏，又无什么强劲手腕，太早撕破脸皮，到时候被这些本地官吏架在当空也未可知，得不偿失。
却还是忍不住在讥讽了一句：“诸位，户房记录当年为修河渠，花费钱财三千贯，征用劳役百余人。今日本官听来，却是河填沟平，工房连张图都没留下来，是么？”
司吏当即跪下，磕头认罪：“这全是小人的错，请大人责罚！”
钟濯看了他片刻，冷淡道：“限你三日内重新勘测河东镇境内河道，重新绘制舆地图呈与本官。另，罚俸三月。”
吴多广原本还想要替工房司吏回护几句，但听罢钟濯的判罚后觉得还算合理，便将满嘴的辩解又咽了回去，只奉承了一句：“大人英明。”
但钟濯看着吴多广贼眉鼠眼的样子，不仅没有被奉承到，反而更气了。
不仅气，还怄，还堵，还憋。
想到下午还要升堂审牢里关着的那些犯人，想到刑房那些写得乱七八糟的卷宗，想到前任知县就将这些卷宗交到大理寺，想到他家宋大人春湖一样的眼居然要看这些鬼玩意儿……
钟濯简直要被气死了。
午饭时，眉烟看他吃饭吃得咬牙切齿，一双筷子都快握断，不由额头流汗，问道：“大人，是不是不合口味？”
钟濯被她叫得回神，见到这女子落落大方舒舒展展的眉眼，方才缓了气，也缓了神色——那吴多广要是生得好看些，他大概也不会这么气了。
叹息道：“跟饭无关。”
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嘴里，眉头一皱，又叹息道：“不过叫厨子日后少放些盐……”
但下午的堂审，钟濯只审了一堂。
那一堂也不过审了一刻钟功夫，因案情清晰，很快就结了案。犯人被推出去打板子的时候，县衙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普通百姓。典吏每打下一板，紧接着便是一声哀嚎与一片喝彩，这些响动此起彼伏，一波一波颇有规律地往衙门里传进来。
案情很简单，就是人证物证并获的混混闹事案件。
钟濯听着堂下的惨叫和堂外的喝彩，皱着眉将后面候审的几个卷宗又翻了翻——毫无例外、如出一辙，每一件都是大同小异的地痞流氓闹事案件，谁家的摊子被砸了、谁家的东西被抢了、谁家的姑娘被调戏了，桩桩件件都不很严重，因此判刑也都不痛不痒。
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进县衙狱房了，一个个都皮糙肉厚，屁股上挨几棍子，好了伤疤忘了疼，过不了多久便会故态复萌。
白马县混混横行，民风如此。
钟濯跟这儿忙活半天，做的也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活儿。
钟濯看着那犯人挨完板子，撅着个屁=股被人扶着退出去，喧闹间还听到前来接应的人嬉皮笑脸地宽慰：“一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
钟濯眉尖一跳，上午下午的气头一齐冲上来，沉着脸宣布退堂，拂袖便走。
旁边做记录的两个书吏面面相觑。
书吏甲：“这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审了？”
书吏乙：“怕是中午吃坏了肚子，憋不住了。”
憋不住的钟知县心里想的是：我抓不住吴多广的把柄，我还治不了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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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我钟濯当年也是人称“永固小青龙”的一条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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