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继位的第二十个年头，从一场小雪开始。纷扬的雪片覆盖三辅大地，阻拦住探亲访友的客人们，将京师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炉里的炭火燃烧正旺，我用目光勾勒出沉睡中的舅父那百看不厌的轮廓。岁月终于在他的眼角开凿出细密的纹路，经过风霜沉淀的薄削嘴唇却更显坚韧与刚毅。此刻对方宽阔肩臂正紧紧环绕住我，散发熟悉的体温；回忆起雪夜里他眉眼间诱人的情动和绵密的轻喘，我的脸颊不由微微发烫。
天寒地冻的寂寞夜晚，与心爱之人在这暖意盎然的室内相依入眠，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晌午时分，幕府里热闹起来。雪后初阳，苏建带着苏武，张汤领着张家二位公子不约而同地前来拜年。
“自从定襄一役，外面一直流传大将军不再受宠的谣言，特别是最近陛下提出北征的人选后，对您不利的流言有加剧的倾向。”苏伯父呷尽杯中酒，开口劝道，“以大将军尊贵的身份，不为士大夫所称誉，实在可惜。既然陛下已为您开设幕府，大将军应该像从前的名将那样招贤纳士才对。”
“岳父大人多虑了，关于小婿的流言一向很多，小婿从未放在心上。毕竟小婿奴生子出身，因着各位的提携照顾才坐到今天的高位，已经十分知足。”二舅婉拒道，“至于招士，从前窦婴和田蚡养宾酌客，陛下为此烦恼不堪，招士只是徒授人把柄而已。既然小婿遵纪守法，尽职尽责，又如何需要招揽士人为自己正名。”
“大将军所言极是。”张汤点头附和，“公道自在人心，既然做得稳行得正，何须在乎市井小民毫无证据的污蔑。”
漫不经心地接过苏武递来的酒杯，我竖着耳朵倾听那头长辈桌吃酒聊天。这头众小辈已经开始闹哄哄划拳行令。
“表哥，轮着你喝酒了。”苏武提醒我。好久不见，他比从前瘦削许多，个头也蹿了不少。
“我倒是经常见到表哥。”苏武一脸羡慕的神情，“表哥近来很是威风呢，我们这些住在城南的世家子弟，总能见你带着数千号人的大部队沿着终南山脉来回飞弛。”
“轻骑兵练习长途奔袭需要大场地，陛下特允我可以横穿上林苑拉练。扰民了吗？”听到苏武承认“有点”，我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士马进山跑来跑去，响动的确有些大，终南山里那些猎户的猎物估计都被我吓得逃个精光。
“陛下真的决定派你出征啦？”苏武好奇道。
一口气灌掉整杯酒，我耸耸肩：“陛下只是有出征的意向，派谁出征我不清楚。”
“霍贤弟还真是两耳不闻苑外事，一心直扑校武场。”张贺略带醋意地截下话茬，“我爹说，朝廷里已经因为派你出征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
“张兄缘何如此肯定？”
“陛下前些日子在朝堂上说了句‘这次北征要太子的表哥带兵’，引起轩然大波；太子六个表哥，只有你手里握兵，而且你上次攻打王庭战绩斐然，所以这个‘表哥’肯定专指你喽。”
张贺的话语印证了我心中的揣测；惊讶的同时，一丝欣喜爬上心头。之前我隐隐觉得，陛下找我答辩公孙弘并非突发奇想，二舅考问我攻打河西的策略亦非心血来潮。而我最近为胡骑营布置的一系列训练，其实也有意无意地向着草原奔袭的方向靠拢。
长乐宫忽然传来一阵钟鸣。
很快府外马蹄响动，未央使者匆匆跑进幕府：“大将军，廷尉大人，喜讯。”
***
“李姬的孩子，朕要命名他为旦。朕要他和去病一样，像那地平线上初升的日头，冉冉昭昭。”
帝王挂靠在我肩头，盯着沉睡的蜡烛包兀自乐呵；被他牢牢圈在臂弯里的我，腮帮子鼓得像只青蛙。
我很感激陛下对我的信任，主动提出让我带兵出征；可我前脚跑去朔方招兵，后脚他的妃子就怀上身孕，虽然天子宠幸后宫理所当然我无权置喙，新年第二天收到这么一份华丽的“三皇子大礼包”，心中多少有些不爽。
“朕不是有意要瞒你，看你整日忙东忙西，不舍得打扰你罢了。”见我面色不善，他慌忙抛出借口。
我强打起笑脸。
“陛下后宫之事，犯不着知会臣，臣不在意。”
“去病怎么能不在意。”天子眼角眯起，掩盖住一闪而过的失望情绪。他伏到我耳边，悄声吐出一串荒唐言语，“你若还不愿娶妻生子，朕就继续替你生；等到旦儿牙牙学语时，让他跟闳儿一起叫你娘亲。”
甜腻的情话随着不正经之人呼吸间的热度拂过脖颈，虽然知道对方在开玩笑，我依旧感到自己耳根发烫。
或忧或喜，由着帝王于只言片语间牵动我的情绪，这是否说明，我内心里也是有些在意眼前之人的？
思绪万千之际，对方趁机倾身偷香。
“好了好了，不欺负你了。这里待会儿很多人来庆贺，咱们快走，去拆朕给你准备的第二份新年礼物。”
他牵起我的手，领着我溜出昭阳殿。
温室殿内暖意融融。
“所以，外朝之人都以为又要北征，并不知道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河西。”一幅由斥候最新回报绘制出的舆地图前，我道出之前听来的疑问。
“不错，军机提前泄露，‘北征’乃朕无奈之下使出的障眼法。”天子自责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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