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招展的汉家旌旗,晨光中,大将军伫立城墙之上,目光久久凝视探路先锋消失的地方。我站在他身旁,思绪亦不禁飞往绵绵山岭之中。
等待,最令人煎熬。
那次偷听到赵信与苏建的对话之后,不久我便谙悟赵将军忧心忡忡的原委。
“已经被赏了翕侯的人,为何还跑来霸占最容易封侯的前锋位置?”
“匈奴人打匈奴人,他见到和他一样编着小辫子的匈奴兵之后,会不会下不去手?”
“这还是大汉头一回由匈奴降将担任前锋将领,上头难道不怕他临阵倒戈,重蹈白登山之覆辙?”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已经并不全是来自李广的亲卫,而是在赵信听不到看不到的军中,随时随地发酵,并随着开战带来的紧张气氛,迅速向着肯定的方向发展。
“他是在质疑大将军的用人眼光和决策能力!”中军帐的沙盘前,大姨夫公孙贺不安地踱来踱去,“倘若当初陛下点大行令李息做后军将军,可以省去我们多少麻烦!李广那笨蛋,简直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左军将军请冷静,李将军那里我自有分寸。”大将军虽这样说着,手中却悄悄紧攥住沙盘上取下的石马。
“我说仲卿,你应当知道人言可畏吧?”大姨夫语气愈加急躁起来,“陛下拜你为大将军,等于把已收归数年的太尉权暂交于你。这种关键时刻,外朝多少双嫉妒的目光,一个个都等着看好戏,巴不得你犯错误呢!”
二舅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直视对方。
“难道说,子叔你也认为启用赵信是个错误?”
“我不是这个意思,仲卿。”大姨夫急忙摆手,“我只是想提醒你,此次出战的将军里,就数你这个三军统帅、还有赵信你们俩最年轻,这种情况下,免不了有人心口不服,倚老卖老。”
一阵沉默后,大将军将手中的石马重重摁进沙盘中高耸的阴山之巅。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坚定。
“作为一名从各种非议之声中走出来的汉家统帅,我深知官场论资排辈、欺负新人的手段。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只因危言耸听就决定临阵换将。既然陛下相信我的眼光和决策,我就绝不能辜负他的期望。左军将军,请你也多给我一些信任。”
结束与大姨夫的会晤后,大将军当日马不停蹄地辗转各营,逐项检查重车、水源、粮草等诸项后勤装备,一路上神色并未有异。
然而,当静谧的深夜里,二舅再一次从梦中惊醒时,应急反射弹起身的我揉了揉眼睛,望见对面榻上阴影中男人神色焦急的侧颜,对于流言蜚语造成的危害突然就产生了更深的体会。
“舅父,您不用担心,赵将军他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我轻轻覆上大将军扶住石墙的手指。北境的晨光中,他的指节紧绷,沁透着来自青石的凉意。
“去病,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大将军握住我的手,侧过头用温暖的目光望向我。
“说真的,我对赵将军的了解想必比舅父要多。”我仰起头,对他回以微笑,“毕竟期门军射御训练接触过一年,师傅能力如何,学生还是看得出来的。”
“是啊,我都忘了,你小子跟在陛下^身边练就出一身识人的本领呢。”大将军隔着头盔亲昵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
***
初春的晴日从云层中探出头,为定襄大地增添一丝暖意。
“报!”红翎急使跳下马背,朝门口站岗的亲兵一拱手,“前锋军同匈奴先锋骑兵狭路相逢,赵将军身先士卒,全军共斩敌军三千多人,敌军余部溃逃,汉军减师率不足什一,正在回师途中。”
初战告捷,二舅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我也在心中默默长吁一口气——此一役,赵信总算能鞍前立威,堵住悠悠众口。
“末将这就出塞迎接前锋军回营。”中军将军公孙敖喜上眉梢。
“恭喜大将军旗开得胜,这都是靠着您的英明决策!”前来述职的定襄太守脸上笑开了花。
“是靠了陛下神明护佑。”他背后站着的议郎周霸纠正道。
“是是,陛下庇佑,神明庇佑。”定襄太守闻言连忙改口。
然而即使各方庇佑,大汉前军将军也没能骑着他的金鬃马,风风光光地归来。营门大开之时,趴在马背上的赵信浑身浴血,座骑的鬃毛也被血迹沾染得斑驳凌乱。
前锋帐内,大将军一行掀开帐帘,跨出门来。在门口徘徊踟蹰的我立即迎上去。
“怎么样舅父,赵将军伤势如何?”
“去病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大将军反手指了指里面,“赵信点名要见你。”
军榻前围了一圈人,仆多、赵破奴、高不识,还有胡骑营好几个匈奴裔的弟兄们也在。
赵信斜依着榻柱靠坐,平日里的两撮小辫子不见了,黑发松散地束在脑后;上身赤膊,微微渗出血渍的绷带缠绕住胸部一侧;被褥搭在腰间,显露出他宽阔的肩胛,以及常年拉弓练成的健硕臂膀。看见我进来,那双细长的凤眼中泛起抑制不住的欣喜。
“走啦走啦大家回营啦,别打扰将军休息。”回头望见杵在门口的我,赵破奴麻利地架起神色不悦的仆多,招呼众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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