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不厌其烦地询问世人是否知晓盛夏的来临，烈日的炙烤将大明宫抛向煊赫的鼎盛，这份鼎盛不因任何生命的消逝而停顿，万物自有分寸，无需人情做主半分。
李长延自春尽后便沉默了许多，向来明亮的圆眼虚弱地耷拉着，眼皮儿叠了许多层，自眉骨下方深深地凹进去，下颌线明显地在耳下折了一个钝角，在他无言时以微弱的起伏陪伴他。
他仍是一样的勤勉又规矩，只是不愿瞧见底下的人穿粉着红，连越将离踏着小靴去寻他，他也反常地皱了眉，轻声道：“你穿这个不好看，换了罢。”
越将离抿着唇看他，他对着外头茂密的花朵发呆。宫人进来换了茶，又不敢多言地退了出去，小皇帝近来精神不大好，却好歹未再如那日朝堂之上掩面痛哭，只偶然在栀子树下停下，时而怔怔地说说话，时而咧着嘴痴痴笑一回。
那场变故后，豫太妃揉着心肝哭了半日，直道傻姑娘没福气，淮南太守被贺兰玉欢宣进了宫，亲自抚慰一番，又赏赐体面的丧仪，兼着为周家长兄加了官，周大人感怀天恩，千磕万跪地去了。
叶凌波同白月临未过几日便被释了出来，得知周越桃之死讯，白月临立时便红了眼圈，眼泪掉得止不住。叶凌波却低着脑袋道了声“噢”，便不再言语什么，当夜风紧起了烧，直烧了整整五日，抖着眼皮说胡话，好容易才自鬼门关拉了回来，拥着被子进了食，而后又复了平常的冷淡疏离，行走坐卧，一如往常。
范媚娘体谅叶凌波身子不爽快，令她不必近前侍候，又因着含冰殿事务不多，提了上官芜到跟前来侍书，上官芜年纪小，诗文却精通，得了范媚娘的恩典掌管书房的典籍，自是喜欢，待范媚娘又亲近了几分。
这日晌午，上官芜捧了一碗碎碎的冰碗，顾着范媚娘的眼色搁至书桌右上角，翡翠色的瓷壁沁出细细密密的水珠子，散发着雾蒙蒙的寒气。上官芜执着纨扇就着凉气扇风，将去暑降温的冷意送至范媚娘丰腴的胸脯前。
范媚娘的颈部香汗淋漓，腻着几根弯弯曲曲的发丝，她偏偏头将头发抻了抻，上官芜便上前捉着绢子，替她轻柔地擦拭薄汗。范媚娘舒适地眯着眼，在温软凉爽的触感中一时有些恍惚，她道：“从前哀家身边那一位，亦是聪明伶俐，进退得宜。”
上官蓉儿伺候过范媚娘一事，上官芜在族中亦有所耳闻，她道：“必是娘娘调/教得好。”
范媚娘提笔纳了纳墨汁，笑叹道：“哀家的确颇费心思。”
上官芜想了想，温语轻言：“若娘娘肯教导一二，奴婢必不逊于人。”
她心里头有些紧张，而范媚娘挑眉含笑的视线更是干脆利落地拍在了她的心上。
却见范媚娘眨了眨眼，轻慢地摇头：“哀家如今觉得，不聪明，也好。”
聪明的鸟儿懂得展翅，懂得头也不回离开她。上官蓉儿如是，战场厮杀的那一位，也如是。
她想起从前将那人逼得眼眶通红咬牙切齿的委屈模样，那时她哪有如今的谋断，只晓得同她勉力博弈，同她你来我往，在她精心编织的密网中争一口不落人后的意气。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有了自个儿的步伐，懂得将范媚娘心尖尖上的东西，放置于顶危险的地方，整日整夜地要她心绪不宁，更懂得了在要不到范媚娘的答案时以退为进，拿思念做刻度，丈量她对她秘而不宣的情意。
范媚娘轻笑抬头，不愿同上官芜多言，只拿眼角瞥了瞥那冰碗，道：“哀家今儿不吃龙眼，撤了罢。”
上官芜道：“回娘娘的话，这里头并无龙眼，却是莲子百合。”
范媚娘蹙眉，又着意望了一眼，浮冰里头湃着白嫩嫩的圆瓣儿，果真是百合。她探手接过来，饮了一小口，软着身子陷入椅内，鲜艳的菱唇一勾，笑意从唇齿间荡出来，懒懒地念了句诗：“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
她眯起撩人的杏眼，将脸庞展露于阳光底下，将往日充盈的野心似冰雾一样蒸发，仅留一览无余的干净神色，眼仁透亮得如朝露一样，折射出从不属于她的和煦。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思念有一百种写法，范媚娘方才书于纸上的这一句，是美不胜收的魏碑体。
至夜间，殿内闷得同蒸笼似的，范媚娘命人将门窗尽数敞开，倚在贵妃榻上纳凉，正神思昏昏，却见棣棠携了一封书信喜滋滋地从外头进来。
范媚娘心有所感地眼皮一跳，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棣棠面上发粉，拎了裙子跪下呈信：“快马加鞭，前线急报。叛党败局已定，大军指日归朝。”
范媚娘却并未伸手，只盯着她道：“前方战报，当奏报前朝。”
棣棠抬了抬眼，笑道：“军情自是过了规矩，这一封，却是给两仪殿的。”
范媚娘扬眉，略坐正了些，伸手接过来，信封上一字也无，也并无半点熏香，暑气似乎将纸张的树皮味儿亦带了出来，令范媚娘水雾般的双瞳若有所思地缩了缩。信很薄，拆开只得一张二掌大的纸，上头是李栖梧的铁画银钩的字迹，同她人一样干脆利落，纤细修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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