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万安。”高低错落的声线齐齐响起。
万安？万哪门子安？李栖梧牢牢盯着范媚娘，不想错过她任何表情。
范媚娘在拿捏她，她手指的停顿在拿捏她，步摇的颤抖在拿捏她，回头的幅度以及眼帘的扇动统统都在拿捏她。她总是如此，将李栖梧的情感当玩意儿一样绕来绕去。明明俯跪在地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同范媚娘出了问题，唯独她还装聋作哑，轻飘飘地作出回头的姿态。
她甚至还同叶凌波轻浮地挠着手心，像从前逗弄年少的自己一样调笑地看着身前的人。
或许从前的李栖梧同现在的叶凌波一样，都不过是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欣赏的稚嫩而不自知的小姑娘罢了。
李栖梧负在身后的手摩擦得发白，牙齿轻轻咬着口腔内部，吞咽唾沫的声响将耳道堵了一堵，像堵在她快要落荒而逃的自尊心上。她以倔强的姿态望着范媚娘，范媚娘亦波澜不兴地望着她，二人隔着一地的脊背对视，她瞧见了李栖梧极力克制的酸意，在她耷拉着状似轻蔑的眼睛里。
李栖梧下颌一突，舌尖在口腔里转了一转，而后侧脸转头，同顾安陌低低说了两句便提步离开。
范媚娘无名指在石桌上轻轻摩擦，哪怕李栖梧从前声嘶力竭地质问她，她也从未像今日这样，在她眼里明明白白地看见了放弃。她从未想过拿捏她，她只是不知如何以不退让的方式来缝补少年人破碎的情思，又不知如何以白日的喧嚣来填补夜晚长开眼的寂寥。
她在夜里饮酒独坐时，总时不时想起一句诗。“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她的长开眼，报答的究竟是什么呢？
李栖梧同范媚娘散了，众人才提溜着脖子爬起来，周越桃一个腿软便又要跪下去，费了许多劲儿才站住了，揉着麻酥酥的膝盖，一瘸一拐地走至叶凌波身旁。
她坐下，捉了一个未及撤走的凉瓜果，囫囵吞了，糊涂了：“这又是怎的一回事儿？”
白月临摇头，叶凌波冷着眸子坐到她身边，方才她写名字时，范媚娘的眼神被她的动作牵着，双唇轻碰念了一个“羡”，她在她嘴角微缩时瞧见了一点不应当属于范媚娘的不舍得，从她往日盛气凌人的猖狂里钻出来，独独钻进叶凌波的耳朵里。
她略一思索，悄声问白月临：“王爷的名讳，是什么？”
白月临低着下巴，咬了咬嘴唇，掩面轻声道：“李岘。”
叶凌波眨了眨眼，原来如此。
她正思索着，却见周越桃伸出指头戳了戳她的手肘，问她：“越将离近日可曾寻过你？”
“越什么？”叶凌波一怔。
周越桃叹了口气：“上回咱们去乘舟，上来便朝着你笑，后头索性将小腿搭你腰上，险些被你踹下水那一位。”
“妖女。”叶凌波皱了皱眉。
白月临扯着绢子轻轻笑，见叶凌波兴致缺缺，便向周越桃问道：“你问她做什么？”
周越桃沉默地别开目光，她向来心直口快，却头一次有了难以吐露的难堪。她该如何同两位姐姐说，自越将离入宫后，李长延的眼珠子便姓了越，再未看顾过她一回。他不教她念书了，也不陪她画画了，偶然近身到跟前，也是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彻底没了往日的热络。
周越桃幼时总喜欢扑蝶，那蝴蝶抖动着翅膀时远时近地翩跹在眼前，她笨拙得很，无论如何也抓不着。进了宫后，李长延成了那只蝴蝶，而越将离，则是李长延追逐的那一只。
她将脑袋埋至臂弯里，呐呐道：“听闻，越疆要同咱们结亲。”她舔了舔上唇，声音更弱了些，“越将离要嫁给皇上了，是不是？”
叶凌波同白月临对视一眼，沉默着饮了一口茶。
“若想皇上，找他去！”香风款动，银铃乍响，一只火红的大漠狐狸自阶梯下跳上来，挥挥袍子回身坐到栏杆处。众人一愣，见越将离笑吟吟地侧躺下来，双腿支起搭至木栏上，足边铃铛轻一回重一回地捶着雕花。
周越桃瞧得一愣一愣的，红着脸嘟囔道：“谁说我想皇上了？”
她望着越将离绕着辫子，晃悠小腿的悠闲模样，忍不住出了声：“你成日里在宫里头妖妖道道的，成什么样子？”
妖妖道道？越将离支了支膝盖，将修长的腿抬起来，动动靴子上的银铃串儿，像抖着漂亮的皮毛。她努努嘴唇笑道：“皇上喜欢的样子。”
她挑衅的语气过于明显，令周越桃心下凉了半截，她捧着茶飞快地红了眼圈，叶凌波搁下茶盏，冷着眼皮出声道：“若得闲，过两招。”
越将离拎着一边眉头扫她一眼，将双腿放下来，绕着辫子坐到她对面，捧脸笑道：“我不同你打，阿羡。”
她心情大好地瞧见叶凌波一瞬沉了脸，便偏脸将无名指塞进嘴里，眨着眼轻轻侧咬了一下。
亭内一时寂寂无风，白月临却将搭在双膝上的手提了上来，将绢子递给方才饮过茶的叶凌波，她眼瞧着叶凌波，话却是问向越将离：“公主率性可爱，同各位主子贵人亦是交情匪浅，只是公主究竟中意哪一个呢？”
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粉衣姑娘，竟为身旁的一位出了头。实在有意思。
越将离拿眼觑她，又噗嗤一声笑了，无谓地摇摇头：“王爷，将军，皇上。”她拿下巴点点正拿帕子沾嘴角的叶凌波，“还有阿羡，我通通喜欢。”
叶凌波的手用力一握，白月临覆上去安抚性地按住，低头想了想，不紧不慢地望着越将离发间的红豆，道：“都喜欢，便是都不喜欢，是不是？”
越将离塞在嘴里的手掩住鼻尖，眼下的卧蚕逐渐放平，意味深长地望着白月临。
白月临认真地抿着嘴，问她：“公主入宫一连几月，乐不思蜀，究竟是为何呢？”
越将离将手拿下来，拇指指腹顶着中指的指甲边缘，来回磨了磨，半晌才抬头问她：“你叫什么？”
“白月临。”白月临坦然自若。
越将离又渐渐堆起了笑，瞧她一眼，而后将辫子抛到后头，晃晃脑袋起身离去。
紫红的蔓藤自屋檐处垂下来，贺兰玉欢立于回廊下，将视线从亭内对坐的几位姑娘处收回，只在白月临身上掠了一掠，而后若有所思地沉下思绪。
“越疆的使臣三日后入京？”她顿了顿，轻声问连絮。
连絮点头，扶着她的胳膊又道：“宫里头传言，越疆此来是为和亲。”
贺兰玉欢不置可否，伸手撩了撩红绿相间的枝蔓。
连絮脆生生的嗓子难得地有些迟疑：“这结亲，是嫁与皇上，还是……王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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