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梧瞄她一眼，下车从小偏门进了寝殿。
范媚娘的内殿称得上大明宫最矛盾的居所，不似别的宫室里那样多描金点翠的，只将桌椅窗棂的墨木色张扬到最大化，而海棠春睡的屏风以及袅罗动人的迦南香，又将宫室笼罩得隐隐绰绰。或者说，妆点宫室的从来不是旁的，而是金尊玉贵的范媚娘，是她旖旎多情的眼眸，是她流光溢彩的发梢，是她如烟如雾的嘴唇。
她的嘴唇……李栖梧换衣裳的手一顿，视线晦涩不明地抖了抖。
外头有男人同女人隐隐的声响，赵谊急切地说着什么，声音稀稀疏疏的不大分明，范媚娘却总是气定神闲地，拖着懒懒的尾音。
李栖梧立在窗前，侧脸往那头看，凝神听着里边的动静，任由紫檀蹲着将她略皱的袍脚抚平，复又起身至铜盆旁，拧了一把帕子，小声道：“王爷从宫外回来，也先净一净手罢。”
李栖梧没留神她的话，只胡乱点点头，抬步行至盆架边，将手放平了递过去，紫檀挽起她的袖子，正要将她的手细细擦一遍，却见那指尖轻轻一缩，右手慢慢蜷握成拳，李栖梧沉吟着发了会子愣，随即负手往外头走，轻声道：“不必了。”
紫檀愕然，更惊诧的是李栖梧去往的方向，那是……紫檀手里托着皂角，转头瞧了瞧紧闭的偏殿小门，这才急匆匆地将手里的物什搁下，追着绕过屏风的李栖梧去。
两仪殿正厅里点的是龙涎香，比之绿油南伽罗多了几分凌厉的威势，范媚娘姣好的身段歪在榻上，一手撑着额角，低头望着方才出宫时裙角沾染上的些许灰尘。
赵谊的嘴唇在余光中张合，吵得太阳穴突突作响，令她很有几分恼，面上却瞧不出来什么，嘴角仍旧习惯性地上扬着，好似十分有耐心。
赵谊却太了解她这幅模样，她总是这样，漫不经心，慵懒惺忪，他耗费了几年的时间，却从未将任何东西放进她的眼中，她拿眼白瞧着你，眼仁却好似在瞧着你后头的一兵一卒，一权一位。
赵谊忽然便在她幽然的眼神中生出了空前的无力和挫败感。
他垂头遮掩眼中可疑的晶莹，习惯性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得发白。
他十几岁便进宫，进宫便握着这柄剑，彼时握的是满腔抱负，握的是壮志雄心，握的是忠肝义胆。直到他遇见了范媚娘，他握着剑柄的手忽然不那么坚定了，它总是不听话地在瞧见她的衣袂时隐隐跳动，在她的脚步消失时无意识地抚摸柔软的剑穗儿。
再后来，他握着的便成了范媚娘的一言一语，范媚娘的一颦一笑，范媚娘的喜怒嗔痴。
范徵二字，成了他的天下。
而如今这个女人，风轻云淡地替他赐了婚，毫不在意他的想法，不曾问过他一句，她仍旧是拿眼白瞧着他，眼仁里头是安阳王浩浩荡荡的大军。
他自嘲一笑，终于将折磨许久的话问出了口：“若臣说不愿，太后又待如何？”
范媚娘不言语，只将上扬的嘴唇往下压了压，还未开口，却听得帷帐哗啦一响，李栖梧从里头走了出来。
赵谊半晌回不过神，眼睁睁瞧着那位玉面丰神的摄政王轻车熟路地从范媚娘的寝殿出来，一面走，一面低头整着未系得规整的腰带。
李栖梧不瞧范媚娘，亦没有半点解释自个儿出现在此处的心思，只斜斜睨了一眼赵谊，而后随意拣了范媚娘一旁的太师椅坐下，倦倦揉着后脖颈，肩膀若有似无碰着范媚娘的，启唇问道：“做什么这样吵？”
从外头回来时吹了一路风，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合着她家常至极的动作，轻而易举便升腾出了惹人遐想的暧昧。
范媚娘深深望了她一眼，瞳孔里的笑意一闪而过，却不过多深究她的用意，仍旧是转头看向赵谊的方向，沉吟几番后，最终回应了他的问题：“哀家想，你没有理由不愿意。”
赵谊将僭越的视线同跑马的思绪一齐收回来，望着座上李栖梧尊贵的小靴，和范媚娘拖延在地的裙摆，他总是这样跪着，以至于他的只能瞧见贵人们践踏地面的阴影。
一如他此刻被妒忌和屈辱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心脏。
他将剑柄握得更紧了些，深深呼吸几口气，仿佛将苦意稀释了些。最终他抬头，直着脖子，将视线毫不遮掩地抛给范媚娘，咬牙道：“既如此，臣谢过主子恩典。”
未瞧清范媚娘的表情，他又低头叩首，匍匐在地，沉声说：“臣斗胆，再求一个恩典。”
范媚娘拧了拧眉头，李栖梧若有所思地望着赵谊泛青的指节。赵谊的呼吸湿漉漉的，粗重得要掩过话语去：“臣将于京城大开宴席，请太后主婚！”
他的尾音抖着，少年将领的铿锵之音透出了几分遮掩不住的悲哀来。
他想要的，范媚娘嗤之以鼻，那么，他就要普天之下最大的荣宠与权势，他还要，要世代子孙皆将他的名字同范媚娘牢不可破地放在一处，哪怕这仅仅是他向范媚娘讨来的恩典。
李栖梧舌尖轻轻抵着上颚，眯起狭长的凤目，余光攫着范媚娘的面庞，范媚娘探究地瞧着赵谊，而后幅度微小地点头，语调无波：“哀家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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