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位于大明宫的正西方，不大不小的宫室，不似别的宫苑一般金碧辉煌庄严大气，倒好像别致风流的融融梨花院落，宫门前开了一大片粉如烟霞的红梅，春棠晚睡，层层叠叠地缭绕。
李栖梧信步走到了前院，才发现忘了宫中规矩，打哈欠的小太监见她便醒了神，慌忙行了礼便要进去通传，李栖梧一根指头按住了他的肩膀，带着周安陌走了进去。
才刚进到偏殿，便听到里头一个清脆的年轻女声，伶俐爽利地传来。
“长康小王爷几时来咱们甘露殿？”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号，李栖梧扬了扬眉头，瞧了周安陌一眼，停下脚步，又冲两旁的宫女努了努嘴示意噤声，这才闲闲地斜倚身子靠在了门边。
殿里安静了片刻，依稀听见笔墨盥洗时碰到青瓷缸的声音，那女子又道：“听闻小王爷长得极为俊美，就是阴柔了些。”
阴柔？李栖梧打量了一下自己正理着袖口的纤纤十指，翻转几下好生瞧了瞧，对上周安陌含笑的视线，才悻悻然将手放下。
里头似乎是有另一个女子轻轻咳嗽了一声，李栖梧从未听过这样的咳嗽声，清清袅罗，似有冷淡的竹香从轻柔的嗓子里透出来。
她透过翻飞的纱帘往里头望，只依稀见了一个素缟白衣，清冷胜雪的剪影。
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子也全然不顾那人的反应，只噙了笑，兴致勃勃地自顾自往下说：“晌午的时候近前侍奉的几个宫人笑闹说，那小王爷长得好，言行却十分无状，不似咱京城里头的贵胄，倒活脱脱一个不识礼数的山野匹夫。同座下的将军‘我’啊‘你’的，哪里有传言里摄政王府的气派？”
李栖梧甚是无辜地皱了眉，将指头靠在唇边想了想，正欲退出去叫宫人通传一声为好，却听里头有一个清清淡淡的女声，带了半分薄嗔，浅浅地制止了方才那通不守礼法的话：“连絮。”
李栖梧一怔，掀了帘子上前，只见那个被唤作连絮的宫女气恼地鼓了腮帮，低头拾掇起染了徽墨的宣纸来。身边的几案上立了一个瘦削的素裳女子，穿着并不出挑，也不华贵，是正统的襦裙，针脚细密的交领严严实实地掩到脖间，头上半分装饰也无，堕马髻上只斜插了一支通透的老料白玉钗，鹅蛋脸，远山黛，秋水眼眼尾下方有一落黛色的泪痣，像在丝绸般的肌理上挥墨时点睛的一笔。她素手架着一柄象牙杆香狸毛笔，饮足了墨低头写字。
字不是一般女儿家的梅花小楷，反而清俊大气，却又从指骨里透出她与生俱来的清冷。
她似天山上的清雪，很干净，干净里透着傲骨，傲骨里又带了不染尘俗的禁欲与高贵。
李栖梧的到来惊扰了她，却也只是将手一提，一滴墨滴在了她刚刚写好的字体中央，她将笔放下，才抬头望向李栖梧。
这是入宫以来头一次，李栖梧对上了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但也几乎是一瞬间，李栖梧便从她无波无澜的眼神里辨别出了隐隐的抗拒和防备。
“兰贵人。”李栖梧心里莫名叹了一口气。
贺兰玉欢却不语，又拢了袖子，执起狼毫，继续写未完的字。
李栖梧拧起眉头。
被吓坏的连絮这才回过神来，瞟了李栖梧的腰牌一眼，连手上的宣纸也顾不得放下，便跪下磕头问安。
李栖梧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想起方才在门外听的那番话，便瞥了她一眼，道：“抬起头来。”
连絮不敢不从，咬了下唇将头抬起来，却眼皮子也不敢掀，只眼观鼻鼻观心。
李栖梧又道：“瞧着本王。”
连絮的肩膀却剧烈地抖起来，下唇要咬出了血，眼里迅速盈满了泪，却强撑着不敢掉下，心一横便伏身磕头：“奴婢死罪。”
李栖梧扬扬眉头，瞧了面无表情的贺兰玉欢一眼，才上前两步，到连絮面前蹲下，一手胳膊搭在膝盖上，一手轻柔地挑起连絮的下巴，看进她朦胧的泪眼里，叹道：“本王同你好生说话，你磕头做什么？”
贺兰玉欢皱了皱眉。
连絮抖着嘴唇看了李栖梧一眼，不知如何作答，李栖梧却笑了，笑意从薄唇里透出来，清冷的脸便像染了暖阳的冬日：“本王有话问你。只两句，你总要答出一个。”
连絮点点头，抽抽噎噎。
李栖梧收回手，依旧蹲在她面前，偏了偏脸，问她：“其一，本王哪里阴柔？”
连絮的目光扫过她上挑的凤眼，精致挺翘的鼻尖，和鲜润的红唇，再闪闪躲躲地移到她错落着随意搭在半空的指尖，闭了嘴唇不语。
李栖梧轻轻一笑，又问：“其二，你主子为何不理本王？”
连絮听得这个问题，如临大赦一般看了看笔下不停的贺兰玉欢，才大着胆子往李栖梧身边移了移，李栖梧配合地将耳朵递给她，连絮咬了咬嘴唇，轻声说：“主子害怕。”
“哦？”李栖梧饶有兴味瞟了镇定自若的贺兰玉欢一眼，她笔延展的墨迹终于顿了一顿。
李栖梧的态度令连絮慢慢放松了下来，垂着身子坐到跪下的双腿上，小声试探着问李栖梧：“御前徐公公说，王爷是来帮咱们的。”
“这是自然。”李栖梧答着她的话，含笑的双眼却瞧着贺兰玉欢。想起太后特意嘱咐的，贺兰玉欢性子冷，千万多亲近些。
虽同是女子，她却极少同这样冷淡清高的姑娘打交道，若是直言让她将遗诏和十六卫交给自己，以贺兰玉欢此刻的戒备，必是不肯。李栖梧有些犯难，万幸，她宫里有这样一个活泼伶俐的贴身侍婢。
连絮见李栖梧好说话，也没有许多规矩，便大着胆子扯了扯她的袖子，有些心疼地望向贺兰玉欢，小声说：“王爷，自主子前日里的马蹄羹被先皇送的波斯猫误食，丧了命之后，主子至今已滴水未进。”
李栖梧皱眉瞧了贺兰玉欢略显苍白的手腕一眼，略微沉吟，便回身对周安陌吩咐：“去小厨房搬个炉子过来。”顿了顿又添了一句，“你亲自去。”
说完起身，又顺手将连絮拉起来，揉了揉蹲得有些酸麻的膝盖，挑着眉头瞟了视她如无物的贺兰玉欢一眼，将外袍一解，大喇喇地坐到贺兰玉欢旁边的矮凳上，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将袖子挽起来，藕白的小臂被阳光一晃，晃得贺兰玉欢终于将目光移向她，搁下笔，皱着眉头看着她的动作。
连絮见贺兰玉欢眉间染了不悦，才上前，小声问李栖梧：“王爷您这是……”
李栖梧头也不抬：“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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