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风起南境雨，待日暮时，别样天似也静了下去，屋外仍在下着雨，颜淮踉跄着推开房门时，向来跟在他身侧的戎肆没敢进去扶，只见颜淮强撑着支起身，压低了声调说着：“出去，别院方圆百丈内不许有人靠近。”
“是。”戎肆抱拳应下，替颜淮关上门后倒有些逃似的离了这儿。
颜淮趴在地上良久未动，待痛意舒缓了些才试着站起来，哪知他还没借够力起来，整个人又跌了回去，连带着喷出口血来，这血色深红，倒似中毒。
但又有谁能对鬼医第一人下得了毒，不过是陈年旧疾发作，又偏要他清醒忍受罢了。
颜淮废了好大的力才在塌上坐下，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在五指止不住颤抖时摔碎了茶杯，只得作罢。
千秋在替他续灵根时便说过，灵根断续，也算是为他根骨重塑了，此后他脉络通畅，修行必然快过寻常人，只是每年中秋月圆夜，会受摘胆剜心之痛，以及，每突破一重境界，这痛便愈烈，若是突破大境界，此话千秋不言。
颜淮却是早在结丹时便体会过了，若说月圆时逐步加剧的身体疼痛能让他感受五脏六腑都碎过一遍，又忍剜心碎骨之痛方可渡。
突破一重大境界，那就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撕裂之痛，可他不能选择昏厥，若是当真昏过去了，灵力不足以支撑结丹，那他就彻彻底底完了。结丹半月的每分每秒，他都在清晰感受着那份他灵根重塑应付出的代价。
世间不再是黑白两色，而是漫天血色。
在颜淮彻底脱力前又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颜淮抬眼，只见千秋近乎扭曲的面色，他听他说：“你这灾星，净会拖累我和吃我呕心沥血所得。”
颜淮扯了扯唇角，似想笑，又说不出句完整话来，他本是不会哭的，这下倒也痛得被逼出滴泪来，千秋骂他他早已淡然，毕竟千秋说的是事实，他本就是个灾星和废物。
是单灵根，偏灵根被废，是个瞎子就算了，强行治好了，偏还是妖邪的绿眼睛；这重续灵根和治眼伤，几乎挥霍了千秋大半生积蓄，而他结丹时，千秋喂的那丹药，更是千年难得的补灵之物，其中一味药引百年前便已踪迹全无，药方早早失传，用一颗，这世上就少一颗。
千秋没把他杀了还真是，全靠其后有人威胁了。
那时宴止擦拭着手上杯盏，轻飘飘地说着：“他要是死了，你就给他陪葬吧。”
颜淮被指尖疼痛激得回神，原是瓷杯碎片划伤了手，他抬手，血便滴到了小滩水渍上，血水交融晕开一片。
颜淮没多动弹也没喊疼，唯有额上不断渗出的汗渍与他愈发苍白的唇色证明着，他当真在忍受着剜心碎骨之痛。
这越痛，人的思绪便越清明，不知怎的，宁清的容颜竟浮现在颜淮眼前，分明是几面之缘，他那哀戚的眼神，却愈发清晰了起来。
他分明不记得他，偏偏每相逢，总不自觉为宁清分神，颜淮的记忆，开始于一群人在他耳边聒噪，视线，起始于蒙眼布揭开一瞬，站在眼前的年轻人，他虽年少，却无少年意，那样的眼神，语气，更似久经尘寰锋芒尽收的枭雄。
他说，他叫宴止。
舒华宴溜达着回来的时候，府君别院周边已戒严，他拉着小八的手耸了耸肩，溜达着回屋去了。
其实他也说不清，他跟颜淮算什么关系，朋友？颜淮那家伙没朋友。上司和下属？颜淮上司是宴止。好像什么都不算，偏又牵连甚多。
明明初见时，他是跟宴止一块儿捡的颜淮啊。
那日天色阴沉，宴止提着剑走在毒虫野兽众多的东境密林里，舒华宴知道宴止多厉害，这家族试炼他也就死皮赖脸跟宴止凑一组来了，宴止并没有答应他，但舒华宴一向坚定，不拒绝就是同意。
一路上都没什么妖兽侵扰，有也被宴止一剑劈了，那会儿宴止也才十七吧？真是一点十七的样子都没有。舒华宴内心默默吐槽，步子却是诚实地跟紧了宴止。
直到，天色愈发阴沉，舒华宴看见，不远处，有个黑漆漆的人影在向他们的方向爬，害怕软体动物也怕鬼的舒华宴当即捏着宴止手臂叫成了一只土拨鼠：“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宴止冷漠，只把舒华宴拉住他的手挑开，正要提着剑上前勘探，霎时暴雨就来了，洗去那人脸上大部分污泥，那张脸也就清晰了起来。
该怎样形容他的样貌，哪怕是闭着眼，也无损他容貌分毫，皎如玉树临风前？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似乎都缺了些什么，舒华宴后来看了很多书，才找到了适合颜淮的形容：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救……救我……”这般虚弱无力的调子，那人伸了手，向着宴止的方向，宴止握着剑站定不动，在那人手彻底垂下去前握住。
他还没表态，身后仍在土拨鼠尖叫的舒华宴就开了口，仍是土拨鼠尖叫的调子，只是改了词：“救他！！！”
舒华宴这性子，还真是不管什么情景下，都能爱美如狂。
宴止放了剑，没叫舒华宴帮忙，只一人背起这昏过去的年轻人，他们年龄看起来相差不大，宴止却知，背上这人必然受尽折磨，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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