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利物曰仁，倒也合钟赴路一生。”我在家中得到追授消息时，钟府的报丧讣闻才传来。
林珏因是道：“眼下看来，咱们还得先去钟府一趟。”
“不急，我先去见一个人。”
“谁？”
“付之凡。”
林珏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不相信我说出口的话，但却未出言质问，只是绷紧了气息。这倒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我谋定已久，与我这师叔真真正正地见上一面。
乘车来至付宅门外，此处略显简朴，若要说清水的府衙，廉官的两袖，也不过如此。我下车之后，因无拜帖，又不是主人家邀请，便等候在外，小厮进去通传。
不一时，那小厮便出来称道：“让公子久等了，请随我来。”
付之凡想见我，这也是情理之中。说到底，我与他的瓜葛，最是密不可分。
未多思虑，我便随他入门，一进去，照壁之后是一排木桩，上头摆着奇形怪状的香炉，不过闻不到气味，想是许久未用。朝前看去，正房屋前贴挂了一对楹联，上写“冯风云起八荒焉看书香门第”，下对“倚文章定六合方知贫寒大家”，门上悬匾，正书汉字“造势堂”。是啊，他曾也是御笔钦封的大博士，直国学监，家中藏书包罗万象，更有许多坊间不得见的珍本。若不是落入此政乱，说不定，他是当今才学最广博之人。
小厮引我到了别院，有一幽雅的阁子，名为“刹阁”，倒托显无尽的戾气。
至此门外，小厮便不再引路，门虚掩着，我自推门进去。一进屋子，我便怔住了，这里面俨然是万卷书造就，千斤简铺成，四壁皆为高书架，地上还堆着无数箱子，偶有几本书躺在地上，翻开的几页都是朱笔圈点，此屋内，唯一的空地便是付之凡伏着的书案，一盏雀台灯，照亮了整个屋子。
“书卷简牍多怕明火，你若是不适应，我便着人再添两盏来。”他年纪也是不小了，一开口便是沧桑之嗓，尤为扎耳。
我径自走上前去，跪坐在软垫上，看着这盏高耸的雀台灯，不解道：“雀台灯高，且火焰明动，确实容易烧着书籍，何不换成宫灯，露一面而照明，也能阻断火患。”
他放下手里的笔，抬头看我，明眸如此，实不像有病，“文明太后为保子登基，设火海计杀郑夫人与她的一双儿子，谁又不知显贤宫里所用的长信宫灯，最能绝断火患，可事后，只说是灯火不慎引燃了帷帐，由此可见，用什么灯不重要，须明白，但凡有火，就会有火患。”
我略略正身，“火患也不在火，而在人心。”
“巧言改辩。”他不知是不是哂笑一声，旋即又低下头去。未几，他又抬头问道：“《捭阖策》可读完了？”
“看来你知道我不少事情。”这本书原本被老师寄放在百增闻处，他定是通过湘和得知了我取回此书。
“这叫什么话，若是你不读《捭阖策》，焉能用计三间，又何能屡屡献计阴淑丽，破我局面，我稍稍有点脑子，就知道你看了这本书，只是不知道，你解到第几篇了？”他口气寻常的像是同僚在探讨文章一样。
我一顿，方道：“比起你来，少了许多。”
“是了，《捭阖策》除了原传秋解完，所得甚多者，只有韩郦，此书一直被韩郦存放在小良州那里，小良州避世多年，也不会轻易翻弄，世人自知三篇六十四机变，却不晓《捭阖策》八章的厉害，你猜猜，我解了几章？”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我莫名紧张起来。
我竟然不敢开口。
他这才露出笑容，道：“七章，我当年解了七章，而就算这样，原传秋，最终也没有选择我，韩郦，临了明明只解了四章，他却选了他。”
我看到的，他满脸笑容里，尽是失望和不满，这些情绪夹在他的笑里，透过他的褶皱和枯皮，落在我的眼里。他本低入泥丸，也本可攀步青云，却最终跌落山崖，深入山涧。
“解的多与少，并不重要，你是坏了规矩。”我亦有些感叹，“你自己的命走错了路，怪不得师祖。”
他忽然疾厉地白了我一眼，悻悻道：“百增闻与你说了不少事情啊。”
“百老对你的一生也是感叹，如你要颐养天年，现在收手，为时不晚。”我一言劝道。
“可笑，我有什么手要收？”他冷嗤以对，“你想尽法子，与我做对，见招拆招，比的是机敏，水上搭桥，看的才是本事，你顶多算机敏，本事么，真难见得，啊，对了，我竟然忘了，你也是展示过手段的，可惜啊，不顶用，钟期这步棋，你走坏了。”
果然，他算得滴水不漏，一步不差。
“竟不知你用什么法子送走了钟赴路，这么及时。”我温温一笑。
“是他自己寿终正寝。”
“那我倒也希望你能如他一般寿终正寝。”
“借公子吉言。”
我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胸中闷火万千，直蹿上眉毛，到底我还是发作了出来。“付之凡，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做这许多事情！”
“为何？你问我为何？”
“难不成，就因为你被师祖逐出师门，又因为我老师为师祖所恩受？”
他冷冷一笑，像是看笑话一样看着我，“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原传秋其人，何等的卑鄙狡诈，你也不知道这世间的人是何等的阴险多变，你若是非要问个明白，我就告诉你，我，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一个国家好，便是如此，我就要毁了这所有人的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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