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清 宣统3年春（1911年） 成都
成都的春天醒的很慢，即使是四月份，依然能感受到自西而来的刺骨的寒风。
这一天，成都街头被薄雾笼罩，等到那破晓而来的晨光穿过如纱帐一般的帷幕，首先出现的总是那喊着号子在街上拉货的苦力。
以及早起来到点家门口，沿街乞讨的乞丐们。
这两种人是这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的一个缩影。不是谁家的孩子都想去做苦力，也不是谁的家人都想上街乞讨。
连年的苛捐杂税，豪强的土地侵占，以及不可预知的旱涝灾情，都让秦岭以南原本的沃土变成了大片灾祸纵横的贫民窟。这些沿街乞讨的乞丐不少都夹杂着陕西口音，因为他们大多都是从汉中一带逃难来的灾民。
年仅十三岁的许仲青和他的父亲一起，也在乞讨的队伍里过活。
说起他的父亲，那和别的人可不太一样。他是乞丐中唯一穿着长衫，拿着竹杖的人。
其他的乞丐多是些粗衣烂布，灰土的短打衣服随随便便的包裹着肉体，也算是步入文明的行列了。但许仲青的父亲却不同，一身长衫马褂，虽然破旧的厉害，腋下已经坏了几个大窟窿，却依然舍不得扔。
破到什么程度呢？以至于经常有同行的乞丐嘲笑他，说他衣服都可以撕成布条了。
不过许仲青的父亲从来不在乎这些。在他心中，这套当年不知道从那个倒霉书生家里偷来的长衫虽然破的很可以，但其所代表的意义却是非同一般的。穿上这长衫马褂，许仲青的父亲就是个文化人。文化人那自然是和乞丐有很大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还不是臭要饭的！”
大家时常这样取笑他，文静的许仲青不说话也不在意，他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许仲青的父亲却是一副酸腐样子：“当然不同。士农工商，我是士子，你们是农民，要比我低一个等级呢！”
每每议论他的衣服，大家都会哈哈大笑。听到这样的回复也少不了更大的冷嘲热讽。
“老许，你别胡说了。什么士子，我看你就是个乞丐，是九流！”
许仲青的父亲也不生气，因为他这么说是有证据的。
只见他从口袋里那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煞有其事的说：“你们看，这是咱大清国的委任状！我是知县的廷尉差役，你们不信也得信！”
大家都是乞丐，平时也没读过几个子，更是不会认识委任状。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袭来，同行的诸位反而更欢乐了。
“你这是偷来的吧！”
“老许，你肯定是杀了人才拿到的吧！”
最开始，许仲青的父亲还会解释几句。但慢慢的他发现，越是解释，所承受的嘲笑就越多。于是干脆也就不说话，小心翼翼的将委任状收好，带着许仲青默默的融入人群，让这阵风波淡去。
说起这委任状，盖着地方衙门的官印，白纸黑字写的是他的名字，倒也真不是假的。
起初许仲青的父亲只是个继承祖业的农户，家境还算凑合，娶了同村的一个农村女人做了老婆。可他爱幻想，老是觉得自己自命不凡，非要考什么功名。但每每名落孙山，到了后来田地荒废，老婆也跑了，唯独留下了许仲青这么个独子。可没想到还真让他中了个秀才，被安排到四川南部的一个小山城做差役。
但路途遥远，又没有路费资助。换作寻常人，怎么也就放弃了做这么个小差役的念头。但许仲青的父亲非要吃这么个虚无缥缈的饭，于是清点了全部家当，只带了许仲青和一把烟枪，就匆匆上路，这才和沿街乞讨的难民“同流合污”。
“我看这大清国都要完了，你这差役又有什么用呢！”
许仲青的父亲听到这样的话，通常都会把他瞪回去。
“这大清国怎么可能完呢？你们这些臭要饭的自己不读书，不要阻拦我的仕途好不好。”
大家都对他嗤之以鼻。
“什么仕途，我看你的名额早就被人顶替了。”
“不可能，自是有公道的。”
“什么公道，有公道你还在这要饭啊？”
就这样，一行人边乞讨边过活，有一日没一日的，就这么慢慢的从汉中走到成都，并在此歇了脚。成都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可作为逃难的乞丐，他们又有什么权利决定自己住哪里呢？
许仲青想留在这里，因为他喜欢成都的天气。十三岁的许仲青长的很机灵，眼睛炯炯有神，却出奇的文静。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的时候，却吃了父亲一个大大的耳光。
“啪！”
许仲青的父亲大怒：“逆子！怎么能留在这里呢！我们还要去南边做大官呢！你不要忘记，你跟他们不一样，知道吗！”
许仲青捂着脸，忍着眼泪不说话。他没觉得他跟这群人有什么不一样，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父亲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了。
但他的父亲还是没有走。
他就和那群乞丐一样，每天就这么靠在路边，拿着一个碗向着过路人乞讨。偶尔嘬一口烟枪，吐两个鸦片烟圈，也是十分享受。
要说不一样，他是乞讨里唯一穿着长衫的人，也是唯一跟路人搭讪算命的人。
年少的许仲青知道，根本没有人相信父亲说的话。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父亲说的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