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天上仙，书尽玲珑心。
这话，是说的顾锦书。
众人说，文曲顾氏顾锦书心有七窍，姿容如仙，是天上谪仙。
但唯有顾锦书自己知道，他不是什么天上仙，他只是看得多便知道得多了。
例如，从小看着自己的父亲为天下江山固守，他就知道那桩婚事不可反抗；例如，看到顾锦玉出生，他就知道自己从此便是被送出的棋子；例如，看到众人神色各异，他便猜出他们心中想法。
想他自诩凌云志，最后却陷入泥沼；想他众人称道为天上仙，也不过是谪仙；想他七窍玲珑心，却唯独不可掌控自己的未来。
与江余庆定下婚事的头一天，他冒着满城冰凉的秋雨叩响岳秋家的门。
但他敲了半晌，无人应答。
他知道，无人会应答，但他还是固执地叩着门，像是手中拿着刀。
敲着府门，也是拿着那刀一次一次捅着心口。
疼到了窒息，便是麻木。
那是他头一次枉顾心中判断，任性又顽固地，放任自己变成情感的奴隶，怀着满心的情窦初开，站在雨里淋了个透心凉。
后来，是顾正林让他回去的。
生母云氏哭得肝肠寸断，跪下来求他的父亲。
但那个男人只是用沉静而稳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告诉他：“你是文曲顾氏的人。”
只需一句，话未尽，但意已足。
他低垂眉眼，拉起跪在地上的母亲，然后跪着叩首，应声道：“是。”
是，他是文曲顾氏的人。
一心为皇，国高于家，皇高于己，事高于情。
他压下一切天真的妄想，却奈何还是少年，一心真情怎能忘。
岳秋嫁人的那天，他在人群里，跟着那花轿一直走，一直走，等到花轿停了。
他看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一身红衣盛装，姿态窈窕，入了他人家中。
那再也不是他的姑娘。
他曾想过岳秋一身红衣的模样，也曾记得温婉少女笑颜如花，但如今，那些都不属于他。
青梅竹马几年少，转瞬便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路家门前鞭炮声阵阵，喜庆的乐声混着人们的欢笑，传出了很远。
他就站在街角，看着天色渐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入沉沉暮色。
直到喧嚣渐远，终于无声。
不久之后，他便搬出了顾家，独身住在一个庄子里。
那庄子足够大，也足够荒芜。
他一点点翻土，自己一点点地将各种海棠花移了过来，自己天天打理。他在书房念书累了的时候就会想起岳秋，然后便疯魔了一般，一笔一划地去绘她容貌。
头一年海棠满庄子的时候，他站在门前，去看那都已探出墙的海棠花。
深红浅粉，满满当当，如同要溢出那庄子。
他想，岳秋那么喜欢海棠，他若是邀她来看，她定然极开心。
那是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姑娘，他想见她。
就算她已经属于别人，就算他这么多年，只能不停地暗中打听着她的消息。
纵使已为他人妇，出来见面极难，但岳秋终究还是来见他了。
她已然不似他自己种那般眉眼温婉，反是满是愁容，眼里藏着怨怼与意难平。
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他爱的其实是回忆，不是眼前的岳秋。
后面的事情他其实都没有料到。
但听闻岳秋死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心疼，疼得让他觉得窒息。
路家那人用力太过，那软剑断了半截在他身体里。于是，只好将伤口割开，然后将那锋锐一点点扯出来。
疼得太狠了，他感受着那刻骨的疼，但是在想。
岳秋死了。
他的姑娘死了。
岳秋的死，就像是带走了他所有的感情。
他突然感到，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包括他原来的拳拳真情。
情感对他而言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毫无意义。
从此之后，他才是天上仙。
无悲无喜，冷眼看人间。
他冷眼看着宋落潭设计路长云，冷眼看路长云的疯狂，冷眼看秦参商的放浪形骸。
看着却不动。
看着他便知道，运筹帷幄的是宋落潭，一无所有的是路长云，自我放逐的是宋落潭。
他看尽人间悲欢狂乱，却神色淡漠，眼中荒芜。
此为天上仙。
顾锦书也暗中看着不再是小傻子的江余庆，直到那人亲自来找他。
他看着江余庆的时候，就看出了这人比谁都强大，也比谁都心软。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只是，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很有趣。
因为看着那人淡漠眉眼与他如此相似，好似此生不惧。
他想打破那淡漠，想要支配。
顾锦书不知道自己是爱是恨。
有时见那人周旋，他便觉得可爱，甚至是觉得欣赏，但他又想将他辗碎到尘埃里去了。
大概，这便是又爱又恨？
他甚至这样玩笑般地想。
所以，任由他们来回算计，任由风无邪带走江余庆，任由那人被折腾得一身狼藉。
他想看江余庆狼狈的模样，所以折辱，他又喜欢他那般被他支配的模样，所以肆意动作。
那时他便知，自己入了魔。
心魔是江余庆。
恨，也爱。
他从来不是什么天上仙。
身就谪仙容，却怀邪魔心。
这才是顾锦书。
江山锦绣难书，江余庆却是他心中最难书写的锦绣。
他知道自己舍不得江余庆，所以一遍遍点醒那人，不容回避不容逃。
他的玲珑心思都用在了江余庆身上。
文曲顾氏一世一双人。
他对江余庆说。
他那满院子的海棠，最后都成了衬托江余庆的背景。
但是他没有说过，他其实很喜欢江余庆。
喜欢到，终于费尽心思，得偿所愿。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江余庆想要什么，所以他主动入御史院，代替了秦参商为文臣之首。
顾锦书要用手中权势和天下太平，让这个人一直留在他的局里。
他心甘情愿中着名为江余庆的毒，也要江余庆心甘情愿入他怀中。
一心玲珑为一人，一生爱恨赴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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