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跪在河滩上，怀抱着爱人的尸体。
河滩水下的泥沙细碎而绵软，半个膝盖都陷入了这样温柔的包裹中。苏秦在他的怀中早已没了温度，与流过的河水一般冰凉，他浸透在这样的水中，一颗心也逐渐冷了下来。
那些轻柔的呼唤已失去了效用，再也没有人能够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世界上最后一个在乎他生死的人也离开了自己，在这一个瞬间唐饶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就好像漂泊半空的风筝，“啪”地一下断了线，摇摇欲坠无依无靠。
整个恶人谷对他而言于唐家堡相比再无任何差别。唐饶内心郁结，竟生生忍下了眼泪，将苏秦带离了那片战场。
大抵我的人生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他想。
在三生石前痛哭的那个少年恍惚间一刻长大，不再是那个骄傲喜人的小孔雀，他的重生本应当是欢喜一生，谁知最后竟还是落得这样的境地，叫人感叹命运不公，感叹那些身居高位的掌权者，从不吝啬于牺牲任何一个蝼蚁的性命。
在商景叩响房门之前，唐饶以为自己只肖在恶人谷里浑噩一生就很好了，却被迫扮演起了另外一个角色。
倒也不算是坏事，一个小人物站在了顶尖的位置，一双弩箭拿出来读一读上面的名号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抱头鼠窜，带来的成就感自然不是蜗居在小屋中能够体会到的。深夜支起机关翼穿过林间的时候他也会觉得，这是很不错的了。
恶人谷待他算好，这样的活计做完也可算作报答。只可惜千算万算，计划总是被打乱，在激流坞门前遇到他，搭进去了自己的第二条命和往后的人生。
苏秦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给苏倾、给李慕、给唐清洛回答，答案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眼里的他都是与众不同的，有人说他大义凌然，有人说他义字当头，有人说他满腔热血，有人说他铁血无情。
不是这样的，唐饶想，他心里的那个人不是这样的。
他是顶好的那样一个人。
在初夏闷热的夜里苏醒，悄悄为他打起蒲扇，免他受热惊醒；在细雨绵绵的清晨，为他关上床边的窗，免他受雨淋，受风吹；桃花第一茬刚开的时候，会悄悄从林间为他折上一支别在床头，醒来就能闻到花香；深夜又攥紧了他汗津津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感受到一下又一下跳动的心脏，是他们活着的证据。
他是全世间善的化身，是他最后的归处。
可命运百般捉弄，他连唯一容身处也没有落下，飘渺世间，没有归途。
唐饶怀抱着苏秦的尸体一步一步往前走，拒绝了唐清洛伸出的手，躲开克尔汗探寻的目光，他的世界里其他都失去了光彩，只有爱人体内流出的血液让他觉得温暖，顺着沾染的手背一路到心里，暖到极致又是彻骨的寒。
就给他一个归处吧，让我以后也好再回来寻他。他想。
可又是不忍心将他一个人埋在土壤中，孤苦无依在这个战火纷飞的瞿塘峡。那便一把火烧了吧，将每一寸灰烬都吞咽下去，与自己融为一体，以后走到哪里都是与他相伴，即便是死，也算得上是死同穴，永不分离。
他每捡起一根树枝就在心中默念一句，苏秦是你负我，你这个骗子，你这个狠心人。可念到后来又心软了起来，说苏秦你别走，你再等等我，你陪我一起吧。
前路太艰辛，我一个人走不下去了，你再陪陪我吧。
于是火光冲天中恍惚看到他向自己走来，带着灼热的温度拥抱自己，抚摸冰冷的脸颊，那温度烧干了眼角即将掉落的泪，毫无踪迹仿佛他从未哭过。
火熄灭的时候才发现，哪里是故人温暖的拥抱，只不过是尸体燃烧时随着火舌扬起的衣角落在脸颊，烫出了一块红色的痕迹，烫破了表皮却没有痛感，伤口露出鲜红的肉，没有血，在他左眼泪痣的下方。
他的第二段人生路算是走到了尽头，已找不大救赎。唐清洛在这样的夜里与他交谈，哀莫大于心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唐饶以为这位“天机”必定是明白自己的感受，尽管苦痛不能感同身受，但丧失所爱的痛一定是同样的枯骨铭心。
却万万没想到听到了另一番所谓“真相”。苏秦从未让他知晓在那之前的事情，他如何会来，又去往何处，为了谁，做了什么，将会怎样。
他拽着唐清洛的领口骂他背信弃义，置自己的爱人于死地。唐清洛百口莫辩，只垂下眼不去和他的目光相接，更是坐实了自己的想法。
不能让他就这样全身而退，仇恨让孔雀的羽毛更加丰满鲜亮，尽管他知道在这之后将要迎来一场盛大的凋零，但也别无所求了。
他将属于苏秦的灰烬收集起来，一把抓在手里，无视克尔汗的阻挠和唐清洛的目光塞进嘴里，努力吞咽着，苦涩的味道充斥口腔，让他作呕，却仍旧继续着这样的动作，他太想他了，想和他融为一体再不分离，没有烧尽的盔甲和衣饰划伤了他的手掌，嘴角，吞咽的过程中混入了鲜血的味道，他不肯停下。
原来爱情的味道是这样苦涩，他本以为的甜蜜只是一瞬间的回忆，剩下的只有口中酸涩难忍的血腥味道。
一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与骨灰混在一起。
“我喜欢你啊，混蛋。”
“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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