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深沉，姬允睡得半昏半醒，一个个碎片化的梦境排着队地从他眼前跳过，扰得他在睡中也不得安宁。
他感觉自己在大口呼吸，但仍然喘不过气，好像有什么在追着他，压着他，他不敢往回看，只拼了命地往前跑，但是身后的那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仍然离他越来越近，就快要抓住了他……
他猛地睁开眼睛。
床边立着的一个人影差点让他又厥过去。
徐广年也没料到他醒得这么巧，看见他满头大汗，惊吓过度的样子，马上跪下谢罪：“奴才该死，惊扰了陛下！”
那强烈的心悸和后怕之感仍然悬坠在心里，姬允一时很难恢复得过来，但也知道徐广年没那么大胆子，敢没事扰他睡眠。
他强撑起精神，声音沙哑地问：“怎么了？”
徐广年道：“禁卫统领顾襄夜扣宫门，说有急事要报，必得面见陛下。”
那股子梦里发的冷汗还没退下去，又一股黏腻冷汗，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姬允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锦被下的双手扭曲攥紧了，声音更是几乎嘶哑一般：“……传。”
饶是姬允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听到顾襄说出“江充”“哗变”的字眼之后，仍是眼前一黑，扶住了桌角，才站稳当。
江充这孙子，自己还没腾出手来收拾发落他，倒不知道他先从哪偷了熊心豹子胆来吃，居然敢直接起兵造反！
就是那批聚在城外的大军，他们大多都是从白宸第一次出征开始，就誓死追随白宸的人，以白宸为马首是瞻，眼下不知道被江充怎么一挑拨，纷纷跟灌了一缸子迷魂汤似的，跟着他一起反了！
姬允气得手脚发抖，当场就砸了一套茶盏，咬牙道：“江充……江充，偏偏是江充——”
偏偏是上一世的那个江充！
烛火闪烁，映出姬允脸上咬牙切齿的脸色，仿佛要将此人磨牙吮血一般，简直显出了狰狞。
顾襄见了，竟觉得寒毛倒竖，不得不避开他的锋芒，垂下了眼去。
又听到姬允阴冷至极的声音，在问：“那白宸呢？他现在人呢？”
顾襄扑通跪下，道：“微臣无能，在得知城外大军哗变之时，微臣就第一时间赶去白宸府中，想对其陈清利害，劝下江充人等，结果微臣赶到小院的时候，里面人去楼空——人早已经跑了。”
姬允身形一晃。
仿佛再也站不住，他跌坐进椅中。
白宸没跑，尚且可以说江充造反是他自己活腻歪了，与白宸无关。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白宸跑了。
他虽然不肯再信白宸，不肯再听白宸的蛊惑，但到底是出于那一丝半点的私心，他给了白宸以示清白的机会，他将白宸与外界隔绝起来，他也希望白宸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至少这一世，或许他真的是真心的，他没有想过要害自己。
姬允如堕冰窖，终于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又骗了自己一次。
他心口发凉，又觉出阵阵的抽搐，随着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他冷汗直冒，不住地发抖。
最终他们还是走到这一步。
无论他怎么做，无论是意图弥补，还是先斩段根源，该发生的它还是会发生。就像是命运的轮盘一旦转动起来，各方因素纠缠到一起，无论往哪个方向使力，最后仍然指向的是一个脉络清晰，走向明显的——与上一世别无二致的结局。
仿佛是在嘲弄他的不自量力一般。
腻在睫毛上的冷汗渐渐不堪重负，坠落下来，融进了姬允的眼睛里。
姬允眼前一片模糊，声音里也仿佛含了水汽，沙哑得模糊起来：“传大将军——”
“全力清剿叛军，捉拿白宸归案！”
顾桓带人去剿江充了，姬允仍旧惶惶不安，殿内空旷而安静，他却总觉听见了刀剑相交之声。
他问旁边伺候着的徐广年，徐广年侧耳细听，然后摇了摇头。
他又问顾桓呢，怎么还没把人抓回来。
“陛下，大将军领旨才去不久，没那么快的。”徐广年瞧着他状态不大对劲，谨慎地斟酌道，“陛下若是等得着急，不如先休息一会儿。”
姬允勉强应了一声，实际上徐广年说了什么都没听清。他心跳得厉害，血液在四肢窜得太快，使得手脚都不受控制地有些抽搐起来。
姬允眉头紧锁，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冷汗，他神经质地咬住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咬破了，嘴里溢满了血腥味也毫无知觉。
而耳膜一片鼓噪，杀喊声仿佛更近了。
不待姬允仔细分辨这是否又是自己的错觉，徐广年突然神色一变：“陛下，奴才也听到了！”
姬允心头重重一跳，猛地抬起眼皮，望向门口的方向。
姬允满手的汗，身体紧绷得僵直了，他眼皮上凝着一层冷汗，眼睛却一眨不敢眨，他死死地盯住紧闭的殿门，看着那扇门缓缓地打开一条缝隙。
灿烂白光团团涌进来，将门外的人影笼成了一圈光晕，姬允一时看不清那人究竟是谁，但是那人穿着甲，手里提着滴血的剑。
姬允脑子里一白，上一世的情景分毫不差地投射到眼前来。
他的心脏瞬间痉挛了一下。
然后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外面那层光，门外的人也走了进来。
姬允终于看清了对方——顾桓左手提剑，右手提着江充的头颅。
他一步一步向姬允走来，所过之处，留下两行尚还温热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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