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鬼宴一战，仿佛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
扶木一时冲动，把即将被施以酷刑的栖鸿人救下，使得云灼的真实身份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崭新谈资，后续在鹿渊书院屠杀镇民、击杀追兵的事迹，更是骇人听闻的精彩，而扶木的死讯却随着鹿渊书院的坍塌而沉寂，幸而没有进入流言中被浮夸叹息。
星临与云灼一路进了都城，横穿市集，拐进通往那华美楼阁的冷清小巷时，已经听了一耳朵的闲言碎语。
“日沉阁始终处于流言的风口浪尖，这一次，恐怕够他们谈论上一个月了。”星临搓搓指尖，对包子遗留的油星格外在意，“日沉阁绝非善类，云归谷高高挂起，两个名字凑在一起，名声还能再差些么。”
日沉阁阁主是云归谷三公子，可真是恶名昭彰，雪上加霜。
“吃赏金的杀手组织要什么好名声。”云灼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被这样编排，公子已经习惯了吗？”星临问道。
云灼侧眸，“寻沧旧都是无主之地，王宫范围之外人口密集，三教九流齐聚，他们也不只是谈论日沉阁，残沙城，栖鸿和砾城也编排得起劲，谁又能堵住悠悠之口。”
云灼推开庭院大门，“不过你或许可以，毕竟堵嘴你倒是很有一套。”
“……谢谢。”星临硬着头皮捱下一记似嘲是讽的夸赞，与云灼一同踏进日沉阁。
琉璃瓦在残阳余晖里，依然宣示往日岁月的绚丽。
大批木傀儡还立在洗砚池旁，浸在斜阳微风里，星临环顾整个庭院，流萤和天冬都不在，只有闻折竹一个人在洗砚池旁擦拭木傀儡。
湿布抹过刻工精细的木头手指，太认真仔细，云灼和星临走到了近处，却谁也开不了口。
是闻折竹先抬起头，看着面前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见他们归来，他有些高兴，眼角笑纹里浸着不知情的欢欣，“哎，你们可回来了，我听闻了，此行可真是凶险异常，救下一个栖鸿人，虽说触到世仇，但追到鹿渊，已经做过了头，怎么说也不至于那般赶尽杀绝，这危恒做得实在过分，不合常理。”
他将湿布放在砚池沿上，撑着膝盖喋喋不休，“不过这云归谷和日沉阁挂钩，也不失为是一件坏事。作为中立组织，能有背后势力，也能略微震一震那些暗处虎视眈眈的眼睛。”
云灼微一点头，“自然。”
“扶木呢？”闻折竹向着两人身后探头，“他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他……没跟我们一起回来。”云灼喉间微动。
“那他乱跑去哪了？哦，今日偃人集市开了，他是不是跑去那了？刚回来也不先跟我打声招呼。”闻折竹抱怨道。
他话多且急，絮絮叨叨没个完，星临能看出他有点忐忑不安。
果然，他试探道：“所以……你们去过鹿渊书院，大抵也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所以小扶木他作何感想？我可不愿他反应太过，因着我是条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就小瞧了我，哎，我知道，他伤心肯定是躲不过了。”
星临冷不丁开口道：“残页没拿回来。”
一片柳叶随风落进洗砚池里，波纹激荡散开。
闻折竹一怔，“没拿回来？意思是已经找到，但没能成功取回？那不要紧的……”
“扶木也没回来。”星临打断道。
话语触及悲剧事实，星临表情语气有着几分独特的机械冰冷感，快刀斩落麻地将刃尖捅进心窝里。
闻折竹像是一幅即将被剥夺声音的模样，“什么意思……”
“闻叔，对不起。”
云灼在道歉。星临的余光里，那颗惯常骄矜的头颅此刻微垂着，让他想起那因外力而弯下花梗的霜晶。
“扶木留在了鹿渊书院的地底，我没能护住他。”被重伤打断的悲戚敛在躯壳里，震怒引发的屠戮也挽回不了一条命。云灼衣袖掩住的手指紧紧扣着。
闻折竹虽然仍睁着眼睛，却如同晕厥了，星临与云灼再下面的话他也听不进去，只觉得两人唇齿张合，但声音始终隔着一层洗砚池的污水听不分明，他像是在池底浸溺。
“残沙追兵在地底施行包围之时，扶木召出陨铁傀儡，本已安全逃出，但为那纸残页又重回包围圈子，”星临顿了顿，才再继续，“那时我与他都太高兴，没注意到高台上有人窥伺。”
“一颗流火弹，夺他性命，那纸残页，也付之一炬。”
地底的风到底自何缘起，星临还没来得及抓取，就在他面前消散了个干净。
闻折竹的两道泪就那么静静淌了下来，他痛苦不已，揉搓着自己的脑门，“是我，都是我，全怨我，我原想着这不是涉及性命的委托，找一纸残页而已。他缠着问我过往事迹，但那些……”他怎么心平气和地去道平生的风雨，其实过往尽是满地狼藉。
他沉默须臾，才开始叹息，“我年轻时……自恃偃术造诣，不知天高地厚，创立了鹿渊书院，以为总有些东西能凌驾于仇怨之上，总有人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后来，后来……确实有那么一群人，愿意与我齐聚鹿渊，他们年纪不大，但都是顶聪明的。书院落成的那一天，我在屋顶上喝了个酩酊大醉，以为那些路遥马亡的梦，终于有了石路，有生之年，可以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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