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永琛惦记着他阿玛提过的考教, 这一餐亦用得食不知味，分神斟酌着词句, 此时听得人问，仍一时念空，默然几息，终是弃了侃侃论述, 缓声简言：“阳谋为正途，习之思之；阴谋乃小道, 看破即可。”这一番言语同他最初所念略有出入，却是他眼下想到的最为妥帖的处置了。
毓庆宫一系, 即使有弘晰得封亲王，再算上弘晋这嘉郡王的恩封, 在众人眼中, 仍不过是荣衰皆在当今喜怒一念间的泥菩萨, 嫉妒与鄙薄交织, 算计与试探将会是弘曣几个并永琛一辈日日面对的真实。
弘曣长于咸安宫中，自幼看得多了，又是胤礽与瓜尔佳氏联手教导, 所学颇杂——琴棋书画兵法礼乐, 甚至针线女红都能与三格格论说一二，所求不在这丹陛庙堂之间，心性虽说尚未修至臻境, 却也修得几分不在意旁人言语的心境。
而永琛, 太子长孙, 王府嫡长，需得护了自个儿的尊严，又不能落了叫人说嘴骄纵的口实，自是得多思多想，压抑太过，难免不会一时失言，故而，弘晰与胤礽商定，叫人先经一回战战兢兢，斟酌履薄之法，待考教之果，再定让人往上书房修御驭之术，还是往庙宇暂修心境。
永琛眼下应对的并非储位之争，而是不负血亲搏命换来的绝境生机，如此想法才是合宜——辈分小，攻守之道受制颇多，妄动即是错。
得了胤礽的颔首，永琛略松了口气，起身折腰行礼，道：“多谢三叔指点。”
照着寻常情理，这时候该由那被谢之人道些温情言语，至少从言辞上将里外亲疏划分一番，奈何胤礽从不觉得那所谓的繁文缛节叫人生分，反觉不知礼是毛病，得从根儿里治了去。
“礼多人不怪，你同你阿玛学得很好。”胤礽坦然受礼，笑道，“不过，世人惯好自诩一叶而知秋，素来又生得坏记性，偏还管不住那两片唇一条舌，实不值得置于心上，更是不值得顾虑迁就。”
永琛垂首听训，轻声道：“侄儿明白。不会做那不知辩白的自屈愚事，亦不会圈养舌头，争那话头上的胜负。道不同，必不同路，前行两步，便将自择前途，何必为了无关之人耽搁？永琛谨记阿玛教导：人生苦短，不可蹉跎，人心拳尺数，只容得至亲，与那捧心待我之人。”
这话说得很有几分凉薄孤道。胤礽面色不变，启唇轻问：“人心多变，何以鉴之？”
永琛抿了抿唇，道：“先人云：‘日久见人心。’然永琛自觉如履薄冰，不敢轻付信任于时光考验，然此一时，永琛尚无看透人心之能，权且道后果，推前因，语揣度，请长辈指点。”
这是听教纳言的意思了。胤礽点了点头，道：“你如今这年纪，思虑便已如此周全，可是比我强上许多。”只是不知运气如何。
永琛眨了眨眼，忽的想到他阿玛临行前的嘱咐：你三叔素来通透，从前不显手段，不过是嫌麻烦，这一会儿遭了罪，口舌功夫凌厉几分，接不上话，不必勉强。
胤礽瞧着永琛垂眸乖巧的模样，晓得人是早得了提点，暗暗夸了弘晰一回，抬手又啜了口茶。
永琚抬眸看向胤礽，轻声道：“阿玛，儿子略有不解。”
胤礽弯唇，问道：“何处不解？”
“何为阴谋，何为阳谋？”永琚一双瞳子盯着胤礽，他记得曾经依在他阿玛身边，听他阿玛与他额娘闲话——世人皆谋，无谓对错，不过是看谁人评说。
“能宣讲于大庭广众之下的谋略，便是阳谋；反之，便是阴谋。”胤礽含笑看着永琚瞳中泛起点点水光，不由得心下暗叹，他入住咸安宫之后，虽无法与弘晰、弘晋相见，却也不似旁人以为的不通消息，他自然晓得弘晋所想。
永琛垂了眼，暗道：如此算来，只要为那阴谋寻得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便可免了恶意之责？难怪他阿玛教导他交友一道，言说但看人做事，莫要听那言语！
用过膳，饮过茶，安稳了胃肠，便该去给皇太后请安了。
慈安宫这几日闭门谢客，除康熙每日前来问安，得入者不过寥寥，内里诸人起居时辰与往日亦有不同，小厨房烟火不断，毓亲王福晋带着女儿洗手做羹汤，哄得皇太后多用了几分膳食，慈安宫中侍奉的老人儿心中欢喜，与人说笑并不吝言语，皇太后闻得，更是言道：“师徒之谊，皆是缘分，莫要辜负了一世磨砺的本领。”
老太太的偏心素来毫无掩饰。
胤礽几个到得不晚，弘曣带着弟弟们先去毓亲王福晋处找侄儿，叔嫂二人论说一回养生药膳，方才往皇太后处去，倒是正好在回廊上相遇。
彼此见过礼，尚未寒暄，便有嬷嬷从屋中出来通传：“太后宣几位主子一道用膳。”
胤礽瞧着那乌嬷嬷不甚柔和的神色，一时心沉：皇太后的身子怕是不太好的。
许是因为他的出生伴着仁孝皇后的逝去，又于幼年亲历过那许多哀礼，胤礽常有不合时宜的念旧憎离之情——雅尔江阿曾如此恨恨评说，被胤礽一卷山海经砸出书房后，半月后因着康熙口谕方才再次踏足毓庆宫——胤礽那时不以为然，不觉此情有所妨碍，此一时倒觉得自己的手段合该更狠厉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