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寺中诸人变化，端坐南书房上首的康熙皇帝亦有不解，翻了一回赫舍里氏法保一家人近年行事，再看看石文炳所属一支瓜尔佳氏近年行事，康熙终是推开了略厚的一摞折本。
已收了直郡王的军中人脉，康熙并不愿瓜尔佳氏再为弘晰所用，赫舍里氏，百年大姓，不会辱没了太子嫡女的身份，亦强过托庇于外祖的风言风语。
康熙信手翻了翻侍从奉上的坊间话本，想起刚刚听得的消息——胤禟的侍从往阿灵阿府上去，装了半车的银子出来，剩下的半厢，坐了几个刚从书局卷铺盖的伙计。
他的儿子们就没一个是笨的，开了心窍，抽了懒劲，都不是凡物，也算对得起这些年来金玉的供奉了。
说来胤祹平日往慈安宫问安，不过半盏茶的时辰，今日特意在佛堂蹉跎半柱香，为的就是与人搭话，可是弘晋身上，有他想知晓的什么消息？康熙百思不得解，索性亲自去探一探。
收了法保孙儿明伦的名册在袖中，康熙起身往慈安宫去，他这位皇额娘一生未曾有所求，如今抛却所有，只为求一个女孩儿安稳的下半生，他为帝皇，这点总是舍得出的。
永琛谨记弘晰出宫之前的吩咐，做过课业，往他额娘处请过安，便往胤礽居所去，瞧着那架势，是要陪胤礽用膳就寝的。
胤礽听着少年背诵锦绣文章，曾经他也这般考校人功课，一时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听得少年反复一词，脱口顺下，却叫门外人愣了神。
何良端了果子回来，瞧见立在门口的康熙，当下高呼万岁附身叩拜。
门内外，父子回神，相见时，却是祖孙相称，胤礽心下聊以自嘲：他这一番奇遇，想来就是见识荒唐。
康熙来意着实再明白不过，胤礽也无需耗神，只原原本本的将他与胤祹的对话说来，自有人去印证。
见胤礽面露疲态，康熙嘱咐人好生歇着，便起身离开。
永琛看得康熙是还有话要说的，却不明白他三叔为何要逆着人意来，乖巧的起身送康熙出门，得了人在发顶轻轻一揉，整个人都愣在了阶下：原来这动作，是一脉相承下来的呀。
转回屋中，瞧着几乎不顾矜持瘫在榻上的人，永琛叹了口气，放重了脚步转了半圈，方才从屏风后绕出，却见榻上的人半分未动，只听人道：“我晓得你早进来了。”
“三叔。”永琛上前挨着人坐下，轻声道，“乌库玛法刚刚面上很失落的。”
胤礽睁开眼，看着永琛，低声道：“永琛，我现在也很难过。”
莫要对你三叔待皇上的态度谏言。他阿玛告诫他的第二条犹言在耳，永琛略歪了头，轻声道：“三叔昨儿是不是熬夜了？阿玛说过，叫我看着三叔早睡的。”
顾左右而言他。胤礽瞧着小小孩童耍心机，只觉可爱，笑了一回，便放过。
洗漱更衣过后，胤礽躺在床榻里侧，瞧着孩子垫脚遮了夜明珠，闭上眼，听着身畔的呼吸声渐渐舒缓，忽的想起先头他念起的是谁。
雅尔江阿幼时曾留宿毓庆宫，扒着他的肩膀，与他讲新淘换的话本。
本是俗套的情节，叫雅尔江阿绘声绘色的讲来，别有几分意趣，只是他从未曾听人完整的讲过一个故事。
雅尔江阿总是讲着讲着故事，便开始说起自个儿的疑惑，还要他来解惑。胤礽睁开眼，许是他那时的评析太过冷漠直白，连累得雅尔江阿一生活得明白懒惰。
他记得，雅尔江阿曾问：为何总有人为了新结识之人舍了旧日玩伴？他答曰：贪新鲜。
雅尔江阿不甘，又问：此举置往昔情谊于何地？答曰：情谊存于二人，一人不认，另一人再念，亦仅余难堪。
本以为这一回人无言，不想半睡半醒之际，又听得人问：这世间总有新人，来日亦会舍了今日誓死相护之人？
他那时如何答的却是记不清了，只盼他莫要说过什么苛刻话来才好。
正被胤礽念着的雅尔江阿，现在正在书房，瞪着面前捧着一摞话本的少年，面色铁青，心下自嘲：还真是什么样的爹，生什么样的儿！他那时候尽拿着话本折腾他二哥，今儿他儿子比他还小的年纪，读过的话本摞起来都已等身了！
永谦轻声道：“阿玛说过今儿不恼的！”
雅尔江阿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叹道：“什么疑问，就问吧。”
“阿玛，为何话本里头，侠客救人，总要累及旁人？”永谦轻声道，“明明不至于此，为何他就不能忍一忍？”
“宠坏了的人，哪里须得顾忌旁人？往昔有人为他善后，少年人，不是力有不逮的苦痛。”雅尔江阿单手支额，轻声答道。而且，如此安排，只会叫人觉得侠客舍己为人，心负苦痛，读的人揣度一番，会感动的泪不可抑。
永谦抿了抿唇，面上神色却轻松了些，又道：“侠客心里想了那许多，末了却要道一句不止我苦心，便闭口不言，着实叫人替他心焦。这又是为何？”
“所以，有那句俗语：好人出在嘴上，好话出在腿上。”雅尔江阿叹息着解答，心下却道着另一重意思：不说，是因为那等自说自话的言辞是无法宣之于口的，自个儿在心里说了，没人评判，无需论辩对错，只消让自个儿舒坦了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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