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谊永远不会同钟濯说，他关于他的记忆是从玄和四年的五月开始的。
一枚玉，一条蛇，一场暴雨，和一个忍痛的啃咬。
那个炎热、漫长、慌张的山中夏日，被这些具体而微的琐碎事件串联起来，穿过十几年的岁月，各自随时间磨灭，在二人身上留下证据，两个在他这里，另两个在钟濯那里。而留在钟濯那里的两个证据，其中一个是遗忘。宋谊想到这一点，偶尔会觉得可笑——这就好比说，为了要你记住这个苦头，所以我剥夺了你珍贵的记忆。造化弄人，有时候就是这般荒唐。
——从哪里说起好呢。
从那个人尽皆知的流言吧，说他爹娘远游是因为他命中带克，说他从燕城来此，正可佐证他在宋家实际爹不疼娘不爱。
宋谊自小聪敏过人，在他爹娘离家的第二年，就察觉到了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和话语。然而大人们懂得留个体面，因此从未有人当着他面这样说过，可心智未全的半大孩童不懂，他们的爱恨单纯、剧烈又直接，嫉恨一个人，便会拿起最趁手的武器攻击别人的要害。
那日他在街上片刻落单，被一伙乱七八糟看不清个详细的少年推到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他眼前人影晃动，数不清多少个，个个年纪比他大，个头比他高，个个他都不认得。他不知道这伙人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知道这伙人为何要来寻他麻烦。只记得肩头被人推了又推，最后跌坐在巷中一片腐烂阴湿的稻草堆上。
那些一直若有似无的流言与视线，终于成为一些切实可闻可感的话语，随着拳脚一道落下来。
后来从他们的言语间猜出来，这伙混混原来是替人办事，替谁办事呢？大概是前几日在学堂上被他比下去一头，或是诗文输了他，或是习字不如他，或是经义阐发也比不过他，因此心怀不甘的某个孩子。心怀不甘，却仍然不敢与他正面交锋，只好假手他人，使些下三滥的手段。
他沉默地由着那些人对他推推搡搡、谩骂不止，忽然冷笑——他后来也觉得奇怪，一个六岁的孩子，从未真正经受过什么挫折，如何竟会知道冷笑。准确来讲，那只是一种近似傲慢和怜悯的神情罢，而他恰好将唇角习惯性地扬了起来，那时他就知道微笑最适合保护自己，也最容易激怒别人。
那些人果然被他激怒了。
他将身体蜷起来，用手臂护住头脸，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与伤害中，心中出人意料的平静。在年幼的他看来，这番结结实实落在他身上的拳打脚踢，与那些遮遮掩掩落到他耳中的流言蜚语，实际没有本质差别。他如何应对那些流言，就能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形。
但他还是忍不住呢喃了一句：“真可怜。你们，还有指使你们的那些人。”
他绝对，不要像这样成为被同情怜悯的对象。
他的声音太小了，混在那些人骂骂咧咧的呼喝声和拳脚落下的声音里，他想那些人应该是没有听到。听到了也不会明白的，那些人都太蠢了。
宋谊记得拳打脚踢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被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厉喝打断：“你们干什么呢！”
那声音雌雄莫辨、清澈澄净，依稀能辨出是个意气张扬的少年。
原本围在他身边的那群混子顿时都停下动作，全部拥去了巷口，随后便传来一阵粗鄙幼稚的对话，大抵不出“少管闲事”“我偏要管”“关你屁事”“我的地盘”之类。口头商谈不成，终于起了肢体冲突。原来那少年也并非单枪匹马，他在巷口真振声一呼，便又有数个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赶到。
六岁的宋谊撑着手臂，从霉变腐烂的稻草堆上坐起来，看到巷口混战的场景，一群半大小子舞着木剑木棍短兵相接，间有弹丸横飞，打到某人身上便是一声惨叫。宋谊坐在原地静静看着，心里觉得这一幕荒唐。
忽然有一颗弹丸穿过混乱的人群，向他这边飞过来，速度不快，角度也偏，最终打在了他身侧的墙壁上。
“啪”的一声，一枚雪白圆润的卵石滚落在地上，滚落在青苔蔓延的污秽墙角。
宋谊看到那枚卵石微微一怔，随后便出起神来。
不觉巷口的混乱平息，双方分出胜负。嗒嗒一阵脚步声过后，他的肩头忽然被人一掰，落在那枚卵石和墙角的青苔上的视线也被掰回来，他坐在地上，略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巷子顶上是一带瓦蓝的天空，碧空如洗，一丝云也没有，墙顶横斜伸出一从杂乱而茂盛的野草，再近一点，便是少年人俯**凑到他跟前的透彻明亮的眼，那眼里有野草和马驹一般蓬勃强韧的生命力。
那眼睛忽地一笑，感叹了一句：“嚯，是你啊。”
宋谊也记起他来了。
他们的确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见过，钟濯和他那些“兄弟”此刻兜里装着的那些洁白圆润的卵石，便是那次他从毓园的雲池底下摸上来的。
宋谊那天站在一棵灼灼盛开的石榴花树下，看到半个身子浸没在池水里的鬼祟身影，出声问他：“你是谁？”那人被惊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到池子里去，回头看见是个眼生的孩童，才又找回了胆气。他将自己手里满捧的卵石显摆似的举起来，朝宋谊笑了笑，好像在说“好看吧！有这么多！”随后又腾出手来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前，冲他眨眨眼，“嘘”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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