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滂沱的夜雨，或是一泓冰凉的河水——钟濯缩着身子在无边寒冷的梦境里瑟瑟发抖时，忽然莫名其妙地体会到这两者的相似。
这昏沉的战栗，和隐秘的心悸，在许多年前他就曾体会过的。
年幼的他懵懂无知，不知凭了什么样的狗屎运捱过那场重病，病中隐隐约约像有一个执念，但醒了以后却像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梦里的人和事，说过的字与句，在醒了以后俱如漏卮流沙，倏忽没了踪迹。
十几年过去。
战栗与心悸还如往昔，但他却不像幼时那般懵懂了。尽管意识昏沉，他却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滚滚波涛中沉浮，看着沈驯的人影在波涛间时隐时现，听到他无助地呼救、挣扎时，心中刻骨的冷。这寒冷深入四肢百骸，令他在沉沦的意识里存了一丝清明——这清明令他记下了一份睚眦必报的执念。
如果，他这次还能醒来的话。
自医馆回到驿馆，钟濯被宋谊安置在自己房中。
盛夏六月，那人裹在一床厚重的棉被中，仍然紧咬牙关，格格发颤。俯身探过额头，触手如火炉般滚烫。
宋谊在床前眼睫低垂，眸色深浓，沉默地看着他。
他想起方才诊病时大夫说的话，病人看上去身强体壮，其实底子很虚，从前留下的病根子还未彻底除去，因此平日里稍不注意，便要生些小病小患，此番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真正是病来如山倒，若是再迟一刻，怕是人都要没了。
人都要没了。
宋谊合衣在他身边躺下，手从他肩下穿过，连人带被卷到了自己怀中，钟濯的头抵在他肩头，滚烫的呼吸吐在他颈侧，他的手慢慢收拢，箍紧了怀里的人——这样做令他获得拥有他的实感。似乎只有抱紧他，心中巨大的不安与慌乱才会得到一丝缓解。
可他又觉得，仅仅抱着，也远远不够。
他心里有暴虐而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于是低下头，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布料，双唇微张，照着他肩头咬了下去。
牙齿隔着亵衣抵在他皮肉上，他想像凶猛的野兽一般噬咬，想在他身上留下鲜血淋漓的记号。
半道还是停了下来——
宋谊眼睫微颤，松开了牙关，转而仰头，在他滚烫的额头印下轻轻一吻。他克制着快要跃出胸腔的躁动心跳，喉头轻颤着叹出一口气。
“钟濯，快醒来罢。”
*
过了两日。
沈致和宋谊一前一后从新广县县衙中出来，新广县知县在二人身后恭送。沈致回头看到身后的年轻人神色严肃、不苟言笑，再往后一看，看到那知县小心惶恐、毕恭毕敬的样子，一时心里也是有些好笑。
京东路前转运使傅景涣调任前，新广县知县徐翰与其过从甚密，二人今日是借口查账来到县衙，希望能从县衙的账目与知县的口中获得有关傅景涣与翟昌和的线索。
那个白马县的小知县不知何故落水，被新广县船工在芦苇滩头捡到，宋谊两日前因此事告了一日假。而后不知何故，前日来时，便跟换了个人似的。
宋谊以往虽然话也不多，但说起来总是有头有尾和和气气的，自那日起，对沈致和卞则秋还好些，对漕司和州府当地的官员，像是失去应对的耐心，必要的礼节以外，说话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一点多余的客气都没有。
方才在县衙中也是，宋谊一改往日的和风细雨，对着户房账目中的几处纰漏咄咄逼问，那知县被他问得汗如雨下、应对失据。而那纰漏，说到底也不过是新广县粮仓籴粜数量合不上。几石麦谷的量，被宋谊逮住，直问得那知县哑口无言。
宋谊这般，沈致当然是无所谓的，偶尔看那些心虚的官员嚅嚅说不出话，他心里还相当痛快。但痛快之余，这样的宋谊却叫沈致忽然想起了隆嘉三年的事。
那年冬天，他随军护送姚书意与宋谊母子二人到羌无人阵前，迎回宋徵的遗物。
彼时宋谊年不过十一，批了件素色披风，身形瘦小如一杆病竹。他与那位倔强勇毅的宋二夫人站在燕北寒冷的草漠中，神色沉郁冷肃、傲然似霜。沈致在京中再遇宋谊以来，看着此人言笑晏晏、八面玲珑，时常觉得与记忆不符，这两日却似在他身上重又见到了燕北草漠中那个冷漠疏离的少年。
二人从县衙中出来时时已近暮，待辞了那徐知县，宋谊先道：“沈大人，明日还需再走一趟常平仓。”
沈致已是接受自己在查案上的头脑不足，听宋谊这么安排，先点头应了，而后问道：“是为了方才那几石合不拢的账目么？”
宋谊简略道：“这是其一，其二是方才用左中丞参傅景涣贪污聚敛来试探他时，徐翰神色有异，以防万一，下官想去实地考证。”
沈致点头，而后看着宋谊这两日清减了不少的面庞，关心道：“钟沉章在此地病重的消息已派人送去滑州了罢？”
宋谊闻言怔了怔，而后道：“还不曾。”
沈致却有些吃惊：“你一贯周到，怎会忘了此事？”
宋谊勉强地淡淡一笑：“多谢大人提醒，今日回去便遣人往滑州报信。”
沈致看他眼眶发青，人亦清减不少，叹了口气道：“你这些天两头操劳，难免疏忽。何不请人照料？”
这两日宋谊在正午时分总是不见人影，白日里办完事后，亦会在酉牌时分准时准点地离开，沈致前日去探过病，想也知道他这几日异常的作息是为什么。
只是沈致有些不明白，他军中同生共死的军士之间都未必能做到这地步，这些文人书生之间的同年之谊竟深厚如此么？
宋谊听到沈致这一问，嘴唇微启，要说什么，却又一梗，而后微笑着不痛不痒地圆过去：“多谢大人关心，下官尚能应对的。”
与沈致分别后，宋谊照例先去医馆请了大夫到驿馆，大夫号过脉后点了点头，笑道：“公子照料得当，已好转了许多。今晚照这方子煎药服下，再发一场汗，将体内的湿气发出来，应当便能转醒了。”
宋谊送走大夫，亲自去后厨煎好药，耐心地一勺一勺喂钟濯喝下，然后替他擦去嘴边的药汁。做完这些，宋谊坐在床边静静看了他一阵，然后起身走到书桌前，在砚中点上水，开始沉默地研墨，准备写信。
沈致以为他百密一疏，忘了给滑州去信。
当然应该及时通报，滑州得了消息，自然便会派人来接应。
但他却怀抱着隐秘却强烈的私心，他想将此人牢牢捆在身边，即使是徒劳地拖延一天，也是好的。
扰攘人间，有刀光剑影，亦有乱花迷眼，前者要他命，后者乱他心，不论哪一种，这个人，他不敢再弄丢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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