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跟在父亲身后进屋，故作轻快地说：“……灯楼是三层的，最上层是嫦娥奔月灯，用真人头发堆得发髻，衣衫罗裙也都是真的，身子还能动，跟真人一样……还有八角宫灯，每一面都画着美女，有西施浣纱，有貂蝉拜月，眉眼瞧得清清楚楚，头发丝画得根根不乱，可惜女儿脑袋不够聪明，否则就赢回来给爹瞧瞧。”
听着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唧唧喳喳地说着灯会上的稀奇事，易郎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看样子今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了，要是喜欢，明天再去看。”
“要是爹去我就去，”易楚歪着头撒娇，突然又叫道，“给爹买了油炸猪耳朵，可惜冷了，要不明天热热再吃。”
易郎中打开油纸包掂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不错，很好吃，”又递给易齐，“阿齐也尝尝。”
易齐摇摇头，“我跟姐姐吃过了，刚炸出来还要好，喷香酥脆。”
三人再说会闲话，在院子里告别。
刚转身，易楚的神情马上黯淡下来。
她不敢想，如果父亲知道易齐的做法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教了她们十几年，难不成就教出个爱慕虚荣贪恋富贵不知羞耻的人？
心事重重地打开东厢房的门，顺手上了门闩。
刚站定，便闻到淡淡的艾草的香气。
易楚下意识地朝罗汉榻看过去，暗影里，一双黑眸幽深如石潭，静静地注视着她。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地上划出一块块的方格印，地面白，方格子黑。
屋内的两个人相向而立，易楚沐在月光下，辛大人隐在黑暗里。
他看得出她细微的表情，她却瞧不清他的神色。
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沉默无言，唯有艾草的清香在屋里弥漫。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
易楚仿似被惊醒，慢慢向前移了两步，柔声问道：“这些天，你没事吧？是不是忙坏了？”
“还好，”辛大人简短地回答，黑眸仍是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丝变化。
“那就好，”易楚扯扯嘴角，“我累了，想歇下了。”转身便往内室走，才刚迈步，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身子落入一个强壮的怀抱。
“怎么这么凉？”辛大人不可置信地摸摸她的脸，又抓住她的手，“你冷吗？”
“嗯，很冷。”易楚颤抖着回答，身子也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辛大人骇极，用力将她拥在怀里，急切地问：“阿楚，你怎么了？”
易楚的头被他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地，“我怕。”
“傻丫头子，怕什么，那些人动手没那么快，走失那个女子不会有事。”辛大人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易楚身子却是僵了僵，挣开他的手臂，低声道：“不是因为这个。”
自从见到吴峰，她就不太担心柳叶了，虽然她对其中的关节并不明白，可吴峰的神情非常笃定，莫名地就让她放了心。
辛大人愣一下，随即开口，“阿楚，不用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别怕。”
易楚仍是摇头，这些日子，她确实为他提心吊胆的，可在灯会见到他安好，她也就安心了。
她怕得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他的另一面。
虽然，她早已习惯他的两种身份，锦衣卫特使威严冷酷，汤面馆的东家温文寡言，可今晚头一次觉得他陌生。
无论是忠王世子还是荣郡王世子，对于她来说，都是高不可攀一辈子无法企及的人物。
可他与他们联袂而来，是那样的熟稔。
而且，他轻佻地说，打听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就送到府里去。
以前，他做过许多这样的事吧？
将女人当成物品一样，随随便便就送给别人。
尤其，那个女人还得是清白人家的，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有什么立场送人？
又或者，别人也曾这样将他看上眼的女子送到他家中？
他像是一座蛰伏在海底的冰山，只向她袒露出一角，她热切得以为窥到了冰山的全貌，殊不知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看不到底的深渊。
他们根本是生活在两个阶层的人。
就如她以前所说，他是翱翔在高空的苍鹰，而她只是养在瓷缸里的一尾金鱼。
苍鹰可以偶尔停在缸边歇息窥探着水里的一切，而金鱼却永远飞不上蓝天，永远不知道在瓷缸以外的地方，苍鹰的生活该有多么的精彩。
易楚越发悲哀，这个晚上真是让她大开眼界，看到了从没见过的景色，遇到了从没遇到的事。
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妹妹突然变了个人，陌生得让她吃惊。
放在心底牵肠挂肚的他又换了张面容，陌生得让她可怕。
她心里在乎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给了她最大的惊吓。
辛大人看到她眼眸里的疏离与戒备，脑子像走马灯似的转得飞快，将晚上发生的事飞速地滤过一遍，突然明白了易楚的心思。
是今晚的他，让她感到害怕了。
该怎么跟她解释呢？
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片刻，辛大人微微欠身，凝视着她的眼眸，放柔了声音，问道：“阿楚，你信我吗？”
该信他吗？
易楚看到他黑亮的眼眸里，沐浴着皎洁月光下自己小小的身影，孤单又无助。
辛大人再问：“阿楚，你信我吗？”
易楚凝望着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他站在台阶下，明明与她齐高，却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沉默地盯着自己，然后阔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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