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再一细看,原来这位“高僧“也并非真的丰满肥硕,而是浑身上下裹了至少四层麻绵长袍,整个人包得臃肿不堪——外面穿了厚重长袄,脖子上缠了羊毛围巾,头顶绕着一圈厚绒布,边缘一直压到眉毛上方。
只剩那一小圈外露的脸,明显能看出异族轮廓:高挺的鼻梁,还算英俊的棱角,肤色偏黑,一双眼睛大得出奇,让人觉得,那眼眶里许是有个架子撑着。
罕见归罕见,但那双奇大的黑眼里,似乎藏着什么异乎寻常的深邃的东西,让人不由自主想要注视。
罗敷怕他有法力,不敢多看,心中暗道,难道这便是天竺人的日常装束?
倘若脱掉那层层厚衣裳,也许里头的芯儿还是个瘦子呢。
随即一看,又不对。这位德高望重天竺高僧,连带他身后的小徒弟,见了自己,怎么都……浑身发抖呢?
她自己都没发抖啊。
她后来才知道,天竺地方气候湿热,一年四季都能生痱子,从没有洛阳这般冰天雪地的光景。
白马寺的天竺僧人们擅长苦行,有的能坚持十日不吃饭,有的能忍受三天不喝水,有的鞭笞自身,不会开口叫一句痛。
但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怕冷。
一到冬天,白马寺全体僧人就成了冻僵的活佛,基本上都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窝在火炉边不出门。
今日听说有“善信”前来朝拜供养,这位天竺高僧咬牙跺脚,从温暖的火炉前面移开脚步。等走到寺门外面,嘴唇都紫了。还好裹在围巾里,看不见。
那双巨大而深邃的黑眼,微微将罗敷和王放打量一番。也无惊讶,也无好奇,也无即将发横财的喜悦,只是微微点头,表明知晓他们的存在。
这种近似冷漠的态度,在罗敷的眼里,便是……警惕。
她朝王放使个眼色,自己向前一步,规规矩矩两个常礼。
自己身为女流,总归是外貌无害。陌生人见她开口,大约也不会太过戒备。
她也不知天竺僧人懂不懂汉话,听懂多少,干脆开门见山:“两位法师安吉。妾与家人,一行自邯郸而来,闻知洛阳白马寺乃佛法荟萃之所,特来拜谒,以求护佑。妾在邯郸另有一位相识的老夫人,只因年长,不能长途跋涉,因此修书一封,以表皈依之心,请妾代为……”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心里疑惑。眼前的高僧冻得直发抖,可却始终不丁不八地立在寺院门口,面容敦厚而耐心,并没有把客人们请进去避寒的意思。
反倒是半开的寺院门内,影影绰绰的,似乎有几个颜色不一的脑袋探出来看,随即又缩了回去。
她小吓一跳,住了口。
天竺僧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一双黑眼珠里犹如射出两道星光。
然后他笑一笑,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佛慈悲,寺中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异族旅客。都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
声音略带沙哑,汉话居然十分流利。只是最后一个“你”字颇显突兀,想必在人称修辞方面,还并非尽善尽美。
罗敷点点头,把余下的话说完。余光看到那寺里的砖塔孤零零冒出个尖儿,如同遗世独立。
天竺僧沉默了好一阵,回头,跟身后徒弟轻声商议两句。
那徒弟一直在搓手,用手心捂耳朵,再搓手……循环往复。罗敷清珠漱玉的一连串话,不知听进去多少。
终于,天竺僧弄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抬头问:“是要来……皈依我佛?还是……”
王放听他语气,似乎并无欢欣之意,连忙小心翼翼地修饰了一下说辞:“小子无知,皈依不敢谈。但大道若弦,千金难买,今日若能闻道解惑,那便是受益了。以后若有机会,定将厚报……”
原本韩夫人的意思,是让他们先砸金子,再打探消息;但眼下金子已成泡影,王放也就很聪明地换了说辞:先向高僧求教解惑,等以后有钱了,再来布施,也算是个礼尚往来,稍显诚意。
但他对“布施”之事也没多提。短短片刻照面,他已看出来,这位高僧并非见钱眼开的神棍,而是跟汉人一样,大约凡事都要讲究个面子。自己两人,虽然此行有所图,但如果做出太明显的回报承诺,不免有交易的嫌疑,他们未必赞赏,甚至可能会难堪。
一阵寒风从道旁柏树间刮出来。两个天竺僧齐齐打哆嗦。王放却觉得快出汗了。头一次跟外邦人讲话,真累。
不知他哪句话说错了,僧人忽然脸色一沉,眼中犹如深渊席卷。
“既然是问道解惑,你可知人世间最苦之事为何?”
这句话出乎意料的流畅,仿佛在他口中,已练习过千百遍。
王放一怔,随口说:“世间最苦事,莫过于寒日无衣,饥时无食,欲济无舟楫,欲养亲不待。”
天竺僧眼神平静无波,鼻孔里出两道白寒气:“还有呢?”
“还有……”
王放有点无语。没想到这寒风如割的,当场就开始出题考试!
他读书多,不怕。
“还有……求而不得,得而复失,失而悔,悔而恨,恨而无穷。”
天竺僧轻轻摇头。他摇头的方式十分滑稽,不是左右摇,也不是上下动,偏偏是脖子平行扭,看起来摇头晃脑如拨浪鼓,像是服了过量的五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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