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火势越来越大，他的衣服和口鼻上的布条很快被火烤的闷出半死不活的气势，热腾腾的、不干不湿，让人很难受。
他每次呼吸，都像费劲全身的气劲，把空气中残留的养分压紧肺里。
他走在火里，步子有点飘。慢慢的，灵魂几乎要和水分一起出壳、离家出走了。
可是阿恬脑子里到底还一直装着冷月，就算意识迷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
——少主、我来救——快来救我……
他最后撞在一扇门上，被热辣辣的门环烫得一激灵。片刻的清醒间，他瞥见房中的一个人，仿佛有点眼熟。
不过他还没想起这人是谁，就砰地一声倒地，没了意识。
阿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火场之中。他感觉仿佛被人塞了一嘴烟灰，可偏偏喉咙被烟熏得发痛，没法咳嗽，只能就着口水把烟灰咽进肚子里。他靠着本能完成这些动作，意识才慢慢回到身体里。
他此刻躺在地板上。地板冰凉凉的，泛着泥土的味道，很舒服。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有个人正看着自己，吓得他一激灵坐了起来。
“鬼、鬼？我、我死了？”
月族人相信人死了灵魂会消散，不存在鬼魂。只不过阿恬这小子，常常溜进镇江城里找小书摊蹭志怪话本看，脑子里免不了装些神神鬼鬼的玩意。
他原不惧神鬼，只是面前这人，形销骨立，长得太惊悚了……
眼前这位坐在离他数尺的地方，手里捧着盏小油灯，灯光从下而上映着这人，本就有几分诡异。这人面色惨白、头发凌乱，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两颊各有两坨不合时宜的酡红，像死人脸上的妆。再加上他一身与面色完全不搭的精美衣裳，几乎要让人怀疑，这人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了。
阿恬定睛在看，终于从这人眼里看到些活人的神色。他哑着嗓子说了声：“多、多谢前辈……”说完忍着寒噤，补了一句：“前辈尊姓大名？”
那人却从地上拎起串东西。
阿恬认识，那是自己的钱袋，感情这位前辈还是个劫道的？可惜里面零零碎碎的没几个铜板，恐怕前辈要失望了。
这具棺材里爬出来的白骨伸着皮包骨头的手指，捻起轻若无物的钱袋，指着上面的花纹：“小兄弟是月族的人？那么小兄弟找的‘少主’，可是冷毅的儿子冷月？”
冷月拎着徐德鸿钻进山庄地道的时候，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他捏一捏眉心，勉强被通道里的阴风吹得清醒了一些。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极其差劲，于明想必也看了出来，只不过没有多说。于明和孙恕貌合神离，冷月自己也能看出来，现在孙恕放了火就跑，根本不管于明的死活，用心更是昭然若揭，此刻于明不可能为了孙恕与冷月反目。所以即使冷月现在几乎没有防备之力，也不惮于明居心不良。
徐德鸿也没给他找麻烦，简直是老天开眼。
徐德鸿这时候已经从刀子身亡的惊骇里回过神了。他先前吓得面如白纸，是因为动手的是他亲爱的大师兄，他怕死。现在跟着冷月，他心里就有了底。说起来他跟刀子没什么感情，死就死了，不是什么大事。
他现在敢说两句话了，就扯了扯冷月的衣角小声问：“你怎么知道这条密道的？你以前来过庄里？”
冷月不想搭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倒霉玩意。如果他不是徐鹏举唯一牵挂的弟弟，冷月早就一刀子把他捅死，一了百了了。他冷冷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火势起来的那一刻，如果不是带着徐德鸿，以他和于明的身手，早就破窗翻墙头跑了。何必费半天劲、九死一生地找什么密道？
于明听见徐德鸿发问，倒是玩味地眯眼笑了笑：“我就说，庄主如此宝贝你这个师侄，连夜行人都给了你，在这庄子里你的房间却小得可怜。原来是这层打算。说来奇了，这种小事庄主都能未雨绸缪，他是怎么被孙恕逼到这步田地的？”
徐德鸿在冷月那里吃了瘪，决定将怒火发泄在此人身上。他也冷冷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于明觉得好笑。他听见冷月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也越来越飘，就停了脚步说：“我看刚刚密道入口备着火烛、干粮和水，想必是临时避难之处，未必有出口，我们不如原地休息休息，看看外面的情况？”
徐德鸿哦了一声，冷月也没多说。
这密道藏在孙恕眼皮子底下不被察觉，怎么说也有十几年没启用过了，可密道里有风，空气也是新鲜的，说没有出口鬼都不信。于明老奸巨猾，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给冷月找台阶下。
冷月靠在墙上，心想，我已经这么废了吗？
密道距离地面很深，没有被庄里的大火影响到。石壁冰凉刺骨，冷月靠在上面，才找到一点冷静。他调息几次，慢慢说：“你床栏上的云纹我见过，是我认识的一个老木匠刻的。我跟那木匠的儿子有点交情，按他们家的习惯找机关不算难事。徐德鸿，我不喜欢你这人，所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的问题。作为你二哥的朋友我也想劝你几句，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我也不会再说第二次。你的师父、师叔留下的‘夜行人’，不是你能碰的。这次孙恕骗你绑架徐鹏举，引来了我和徐天赐，为的就是在金蝉脱壳之际找替罪羊，在你师叔的老部下面前装纯良。至于你和你那‘病重’的师叔，是被我这个‘穷凶极恶’之徒烧死的。所以说，孙恕是什么样的人、夜行人这潭水有多深，你可算看清楚了？眼下唯一能保护你的刀子八成也死了，等这番结束，你乖乖去给你老爹认个错，比起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弟弟，你还算有药可救，你老爹也不会太怪罪你，今后应该怎样活，你可想通了？”
他这一番话太长，说得有点接不上，停了片刻，才又跟下去：“我讨厌你这人，但还是冒险救你，不是为别的，而是你二哥、徐鹏举，他花了重金求我。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他价格开够了，买卖我就接。我自会将你安然送出去，这单生意就银货两讫、各不拖欠。你今后若是敢恩将仇报、再这么坑害你的二哥，我的刀也不会留情。”
他半眯着眼睛想了想，觉得这话前后没什么漏洞，足够唬住徐德鸿。毕竟现在的六公子穷困潦倒、负债累累，十五两银子，也算一笔巨款了。
他只希望待他离开南京，这脑子有坑的徐德鸿，不要再给徐鹏举添麻烦。
他说完话，借着手中半截蜡烛的光线盯着于明：“孙管家看起来并不打算管于兄的死活，于兄不打算在我这里，报复他一下？”
于明失笑，觉着两次相救于己的这个小年轻实在有趣得紧。他在微弱的火光里作了个揖，影子被灯火投射到对面的石壁上，形状厉鬼。
他说：“那么六公子，你想我怎么报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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