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从沉寂的夜色里苏醒，从开禁到繁华只用了一刻钟，城里城外小商贩们掐着时间等候，只待梆子一响，就蜂拥上街头，开始新一天按部就班又焦头烂额的生活。维扬两千寒暑，小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着实狼狈又乏味，相较之下，披星戴月的夜行人，生活怕是有滋有味得多。
晨光熹微。长街上此起彼伏的吴侬软语里，一个青年人压低斗笠，从卖水果的小贩身边路过，行色匆匆之间，蹭掉了小贩摊位上的几颗青梅。
“喂你——”小贩站起来扯着这人就要跟他理论，却见这人回头，斗笠下一双丹凤眼生得美丽，是个女人。
小贩一时语塞，忘记下面要说什么，发愣间看见这姑娘一边低头捡起滚落在地的青梅，一边翻着腰包：“匆忙赶路，实在抱歉。这几个梅子算我的，价钱怎么算？”
“呃呃，这个是……”小贩还犹豫着要不要扯个高一些的价格宰这姑娘一笔，就见姑娘抓出一把铜板，连同几个沾了些浮土的妹子一同扔在摊位上，头也不回地匆忙离开了。
小贩神色复杂地盯着这把铜钱看了半天，终于良心发现一般跺脚，一把抓过铜板追了上去：“姑娘，你这也给太多啦！”他冲出去两步停在道路中间，四顾茫然，已经不见了姑娘的身影。
旁边卖肉的刘二叔懒洋洋歪在椅子里，斜睨着小贩：“你小子是想姑娘想魔怔了吧？”
错觉吗？
小贩掂掂手里的铜板，铜板哗啦啦作响。他扭头再看自己的水果摊，几个沾了浮土的青梅胡乱堆在角落。他瞅瞅青梅、瞅瞅刘二叔再低头瞅瞅同伴，摇了摇头，又回到自己的摊位前，不愿追究先前的事了。
冷家出事之前，苏恪似有所感，遣散了留在扬州苏宅的仆人。个把月过去，墙角堆积的柳絮淹没了苏宅最后的一点傲气，彻底沦落为废宅。
借着熹微的晨光，血影拨开苏宅中一间偏房的大门，趁着门缝闪进屋内。
透过窗纸的光线屈指可数，血影摸着黑将食物和水放在桌上，朝屋内阴影最深的角落轻踢了一脚。
接下来他就站在舒同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舒同。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公子影吗？”舒同睁开眼睛，懒洋洋地问。
血影没说话。
“你让那小姑娘请我商谈合作事宜，半途却将我暗算捆绑在此，这就是你合作的态度？”
血影给他松了绑，昏暗的光线里看不出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略有喑哑，看来是休息不够所致：“晏雪伤刚好，不是你的对手。我思忖你不会听我嘱咐、安分待到天亮，就教她下了些药。情势所迫，抱歉。”
血影抽出短刀，嚓嚓两声割断舒同身上的绳子。舒同白了他一眼，却仿佛没有记恨，三下两下褪掉身上的绳子，爬起来坐到桌前，翻看着血影带来的饭食：“你吃过了？”
看来是不会被他信任了。
血影叹一口气，与舒同一同坐到桌前，用一根手指挑开油纸包，排开一摞烧饼。他从每个烧饼上掐了一小块，挨个送进嘴里吃下，又从茶壶里倒出半杯白水，当着舒同的面浅尝一口。做完这一切，他停下手中的活计，重新看着舒同一言不发。
舒同见饮食无毒，才拈起一张烧饼，抖去酥皮上的碎渣，凑近到嘴边。他与于明一战也受了伤，此刻见到食物，不觉得狼吞虎咽起来。
“能说说吗？”
舒同把最后一点烧饼塞进嘴里，停下来抬头看血影。
“留你一命就是想知道真相。”
舒同听到“真相”二字，反而不搭理血影，重新抓起一个新的烧饼，低头啃起来。
血影等了他一会，见他没反应，吸了一口气：“杀扬俊先是为什么？”
舒同听到“扬俊先”，吃烧饼的势头顿了片刻，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定，一边喝水咽食物，一边摇头，食物在他嘴里含糊不清：“我没杀杨大人。”
“你至少杀了于强。”
舒同听完血影的话，讥诮白他一眼，不再接他的话茬，反而说：“你以为的都对。”
血影眉头轻皱，袖中的手指摸了摸刀柄，盯着舒同把第三个烧饼吃进嘴里，才又开口：“第一，昨夜也好，现在也好，我都有能力杀你。留你一命不为看你脸色。第二，如果你没杀扬俊先，难道不好奇凶手是谁？就让真凶逍遥？”
舒同吃完三个烧饼，倒了杯水慢慢喝下，满足地摸了摸肚子，才抬起头朝着血影邪异地笑。天色已经大亮，房里光线充足起来，血影看清他表情的细节，以及掩藏在这笑里的了然。
“血影，苏恪在世时整个镇江府地面，谁不知道你的大名？现在苏恪死了，他背后的势力不会再庇佑你，你的那些仇人还会找你报仇，所以你怕了，是吗？”舒同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食物残渣，拉展下摆，顺便舒展衣袖，再整了整头发，“一个断江帮不够，你还要牵上我这条线，你胃口不小啊。”
话说到这份上，血影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翻了翻剩下的两个烧饼，挑出一个长得好看的掰了一小块，送进嘴里：“不管你杀没杀扬俊先，于明已铁了心与你决裂。于强和扬俊先都死在扬州，能证明你清白的只有我。你如果不想落入南司之手，只能跟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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