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群星黯淡，黑暗仿佛凝实一般。苏秦打个哈欠，嘟哝一声“老了”，在无忌的搀扶下回到马车上——那里面有柔软的毯子和温暖的衾被。
“衡将军，你我二人轮流守夜。你守上半夜，我值下半夜，可好？”
衡翌知道值守上半夜远比值守下半夜容易。若是没有与瞿墨的那番交谈，他一定拒绝瞿墨的提议。“一切听从先生的安排。”他还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心中多了一份淡然。
“好，在下先去睡上一觉，准时替换将军。”瞿墨点头致意，走到马车边，拿出毯子，裹住身体，躺在地上。很快，轻微的鼾声在寂静的夜晚响起。
火堆越来越暗，衡翌的脸颊越来越烫。剩下一个人，想着自出大梁城以来自己的举止，他感到害臊。目中无人，傲慢无礼，骄横无知……这些都不应出现在想要有番大作为的人的身上。以前他不是这种人，如今他是了。幸好神秘莫测的墨家子弟出现，拯救他于水火之中。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冒出涔涔冷汗。假如自己一直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魏王、公子圉会怀疑无忌公子的。他咬了咬牙关，扭头看向和衣而卧的瞿墨。遇到他，不仅是公子的缘分，更是我的福分。若有机会，我当向他请教，请他指点于我。突然，衡翌感到浑身轻松，仿佛打了一场胜仗后美美地睡了一觉。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沉浸在感慨中的衡翌浑然不觉。猛然间，他觉察到身后有人在接近，距离自己也就一两步。他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天下有人可以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他凝聚起十二分精力，调动全身的神经和肌肉，做好反击的准备。
一只手搭在衡翌的肩上，他顺势抓向那只手的手腕，还没做出下一个动作，却听到：“衡将军，是我，瞿墨。”
“瞿墨先生？”衡翌转头，看到黑色的影子掠过身边，坐在他的对面。火堆只剩闪着零星火光的灰烬。
“将军不愧守卫王宫的将军，耳力、身手远非普通将士可以比拟的，瞿墨佩服。”
衡翌的嘴角歪向一边，露出自嘲的笑容。“先生是在取笑衡翌吗？”他顿了顿，“若先生心存不轨，衡翌的脑袋早已落地了。”
瞿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军是魏人吗？”
这还用问吗？衡翌不解瞿墨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他蹙起的眉头便是答案。
“将军可知瞿墨是哪国人？”
困惑被兴趣打消，衡翌脱口而出：“先生是哪国人？”
“和将军一样。”
“你说什么？”衡翌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仿佛听到荒谬绝伦之事。
“瞿墨乃魏人。”瞿墨拨了拨火堆。这次，只有些许灰色的粉末飘起来，湮没在黑暗之中。“三十年前，还是三十五年前——我记不太清了，我像天下所有的士人一样，幻想名动诸侯，声满天下。我怀着满腔热忱，向当时的魏王嗣自荐。魏王召我入宫，见我形容枯槁，一句话都没说，一个问题都没问便厌嫌地将我赶出宫去。我不甘心，求见相国田需。田需给了我开口陈述己见的机会，却一直逗弄一只纯白鹦鹉。我竭尽所能，一一陈述施政治国之道，没能抵过一只宠物。我不肯放弃，不知疲倦地说着，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田相国以鹦鹉累了，需要休息为由中断这次见面。”
瞿墨沉默下来。隔着沉重的黑暗，衡翌看不清瞿墨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失落与消沉。这是他在瞿墨身上看到的第三副面孔。
“瞿墨先生，后来呢？”
“后来？我去过南边的楚国，去过东边的齐国，去过北边的燕国。无一例外，这几个国家的王或者相以各种奇葩的理由拒绝了我。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我只是一个平凡，甚至平庸的普通人吗？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也可能是侥幸，我前往西边的秦国。没想到，秦国之行异常的顺利。虽然我没有一步登天，被秦王授予高官，总算得到施展所学的机会。经历了之前的挫折，我没有任何抱怨，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好当下的事情。慢慢地，我的信心回来了，我做出令人称道的功绩。我在秦国有了名气，秦王邀我入宫议政。”
能被秦王邀请入宫之人必是大才之人，然而衡翌更感兴趣的是瞿墨为何成了现在的瞿墨。
“我意气风发，仿佛看见一条金子铺就的璀璨大路在脚下延伸。我继续施展所学，又取得许多功绩，也越来越清晰地了解到秦王的野心和抱负。秦王图谋的不仅仅是侵占邻国的土地，掠过财富，他梦想有一天让所有国家臣服在他的脚下，就像数百年前诸侯朝拜周天子。”
衡翌倒吸一口凉气。秦王效仿周天子？这是何等的野心？！他认为无论是魏王，亦或赵王、韩王、齐王、燕王、楚王所思所想只是扩大疆土，增加财富，增加自己在诸王间的威望和话语权。秦王呢？天气不冷，衡翌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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